不知是想切身感知二十四节气，还是不忍土地的抛荒，今 年春天，我认领了半亩良田。 一直想种地，

一直没有实行。我想种地，缘于喜欢干净无 污染的果蔬和粮食。我喜欢看种子从地里冒出嫩芽 ；我喜欢看 清晨的露珠滴在禾苗上，晶莹成诗 ；我喜欢看一株株青苗长大， 一株株植物开花，一粒粒果实从秸秆上成熟地走下。

一日看柳，十里寻梅，风花雪月的春天过去，我还未着手 整理自己的田地。

适逢清明，哥哥带我去田间，青青如玉的麦田间，有一小 片空地，松软的土地长满了青草，哥哥随手拔了几棵，我不以 为然地说，就这几棵草，等下次来播种的时候，我自己就除净了。

再去田间，匆匆就到了小满节气，垄头麦穗已籽粒饱满， 我田里的草，已然比肩，且由碧转枯，野草成熟，根深茎粗， 我只能用手一棵棵拔掉，从头到脚沾染的全是草籽，汗湿的脖颈、 手臂上都沾染了熟落的草籽。几棵草即满怀抱，天热草盛，我 很后悔没有早锄掉它们，只有哥哥随手拔掉的一小片地，没有 高草。

连续几天，草除田净，开始播种，一粒粒黑豆植入土里， 仿佛是黑色的眼睛，埋入梦里。我原以为种豆子很简单，所以 刚开始认认真真，行距株距都能如愿，越到后来太阳热照，心里也开始焦急，为了赶时间，手脚变快，至最后几乎是敷衍了事， 甚而直接省掉了一垄。带去的种子只用掉一半。

浇了水，一周后，豆苗钻出地皮，稀稀落落。先点播的两 垄出苗较齐，后来赶种的参差不齐，再加上豆子出芽率低，田 间飞鸟的啄食，整块地的豆苗少得可怜，恐怕只有两成。

我这才知道，种地不能有半点马虎和敷衍。虽然只有两成苗， 若不想前功尽弃，一样要浇水、施肥、除草、防虫，所作功夫 不会减少半分，却少了百分之八十的收成。这就像我们的人生 不能苟且，年轻时没有找准自己的事业，只为生计故，往来奔 波，一年一年捱过来，有一天蓦然醒悟，匆忙检点人生，这时 才知年龄渐老，一事无成，无奈之下重整山河，才发现余生无多， 明知道收成只剩下两成，也不能悔棋，一样辛苦地走下去。

又过了一月，再来到地里，才知杂草已占领整个田地，很 艰难地在高草里找到那些豆苗，惭愧不已，如怠惰的心上长草 一般。草已成覆地之势，根根相连，叶叶交互，无从下锄。

请了哥哥做帮手─不是帮手，是主力。我每一锄下去， 哥哥都说，这不行，只把草帽打掉，草根还留在土里，逢雨又 会迅速滋生起来。其实，是我臂力太弱，根本不能把锄子从土 里深挖并提起草根。

如此蔓草，多像自己的恶习，不自觉却天天在潜滋暗长， 终于长成，锄掉而复萌，已成常态，每天就同自己的恶习作对。 与恶习作对，无如养成好的习惯。哥哥说，豆苗长大了，草势 自然就下去了。

后来在田间行走与农人相谈才知，除草需在小草初萌之时， 也叫锄草根。一个真正的种田人，是经常长在地里的，除草，捉虫， 驱赶飞鸟，勘察苗情，俨然如艺术家般把自家的园地，修持得禾苗青青，畦垄分明，土地齐整。

种地看似很简单，其实它关乎一个人的心态。心草不除， 大道无修。种地就像呵护自己的心，时时看顾，刻刻谨慎，自 此才知，丝毫马虎不得，不能有任何敷衍，过了时节因缘，焉 能重来？

“种豆南山”，只是自己诗意的想象，实则种地很辛苦，很 脏也很累。每次下地，两裤管泥巴，一身灰土，累到腰酸背痛。 陶渊明的归隐诗之所以流传了千年，是因为多数人做不到，归 隐田园很容易，靠种田果腹实则很辛苦。现代的文明人更是不 肯为。这跟坐在酒吧和咖啡馆里悠然的情调相比，一个是云端 里的箫管，一个是泥地上的生活。

种地就是和自然直接对话，看似简单的耕种，却蕴含着很 深的因缘果报。古代的禅师常把修行落实于农田劳作，农禅合 一。“默耕田地，力锄葛藤”，在天地蕴含的无限生机中反观自心。 布袋和尚著名的一偈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 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是诗境，更是悟境。在水泥 的劳作中别见天地，退步原来是向前。破除我执我见，一切原 本自自然然。

耕田耘地原也平常，静下心来，无非是道，正如“庐陵米价”

（注 ：据《景德传灯录》卷五载，有一僧问六祖慧能之法嗣青原行思禅师 ：“如 何是佛法大意？”青原行思答道 ：“庐陵米，作么价？”），人人熟知，躬身 践行，经营好自己的园地，一步一步行来，自会春华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