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三十年前，有一个天文学家问我，你仰望过星空吗？我说我看过啊，小时候读诗：“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说你看到了什么呢？我说都是星星。当时是因为说有一颗星星被江西的一个年轻人发现了，并给它取了名字。他说，你看到这些星星都是灿烂的是吧？我说是的。他说，还有一点你不知道，它再灿烂，也会有寂灭的时候。星星跟人一样，有生老病死，而且就跟佛教所说的一样，它有轮回。

那时候我很年轻，不大懂得其中的含义。今天来参加净慧长老三周年追思法会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这位天文学家跟我讲的话，再灿烂的人也有生老病死，再灿烂的星空也有轮回。

净慧长老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我经常想起他，想得更多的是我们相处的时候他的开示，他常常是娓娓道来。我前不久给朋友写了一副对联：“君子关注眼前事，真佛只说家常话。”净老跟我们说的更多是家常话。我总想，灿烂的人生，表现在每一天的生活里面，实际是很平常、很普通的。惟其平常与普通，他才能像泉水一样渗透你的心灵；也惟其平常与普通，连缀起来就是他的史诗，史诗总是灿烂的。

有两次跟净慧长老的接触令我很震撼。一次就是湖北炎帝寻根节，因为我一直是这个“寻根节”的总策划，我说一定要找中国最好的儒释道三家的代表人，来祭奠我们的炎帝—我们的祖先。佛教代表我选的就是净慧长老，他很乐意地接受了。当天要进入会场的时候，儒释道三个领军人物，带着那个方阵，站在前排。净老穿着缁衣，很整齐，道教协会会长任法融和儒家代表站在两边。那天非常非常地闷热，人又多，闷得一点风都没有，人就开始躁动。我就站在长老的后面，唯独他，坚如磐石，奇怪的是，旁边的人汗流浃背，他居然不流汗，衣衫一直那么干净。我心想，这个功夫从哪儿来的？！一会儿突然又下起了阵雨，就有人开始躲避，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微闭着眼睛，拿着念珠，在那儿捻动。他平静地等着我们这个方队启动。

伟大的人总是很平淡，平淡中你看到他的坚定，从坚定中你看到他的安静。这一次我就感觉到什么叫修行，什么叫八风吹不动，什么叫真如境界。

还有一次，我在黄梅四祖寺，正好有县里领导过来找他，谈到寺庙收门票的问题。他说，那么多信众，那么多在家居士，让他们花钱进寺庙，我是不同意的。他一向很慈祥也很安静，可是他微笑中的力量就是拒绝，他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观点告诉对方。结果，僵持了两年，县里要做这个工作，还来找过我，因为县里和省里有大公司在搞佛教旅游开发，希望老祖寺、四祖寺、五祖寺打包收门票，因为他坚决不同意，这个合作落不了地。他说，不把自己的良心，也不把佛教的威仪和纯洁，拿来跟世俗的东西进行交换，这就是他的坚定。

到了晚年，他突然应了各方的邀请，担任五祖寺的住持。因为他身体不好，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接下寺庙呢？”他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了我们的佛教全体，我不去接，来一个人就要收门票。”他还是为了自己的坚持。

最后一次，是在湖北省“两会”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身体当时已经很差了。他说，我们去说话，当时还有几个非常崇拜他的人一起，也是很大的领导。我看他走不动，就说，今天就算了，可他还是坚持要谈一会儿。我看他走路像踩了棉花一样的，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可是他一坐下来，依然让人感觉到，他是好像有金刚不坏之身。两个多月之后，他就圆寂了。当时他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在五祖寺过春节。他曾说，宗风大坏，不付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正不回来呀。我说，齐白石衰年变法，你衰年重振，需要多么大的移山心力。他说：“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做多久就做多久。”

所以我深感：“真佛只说家常话。”

今天，我在万佛楼的法会上，走到他的法相跟前，忽然看到他眉毛一动。我感觉，他没走，还在跟我们亲近，跟我们在一起。我回到座位上，写下了一首诗。

上师示寂三年日，我携烟花到柏林。

人去楼空惟塔影，茶香月冷见禅心。

醒狮队里宗风胜，回向炉中焰火新。

天下赵州谁得道，一灯如豆世间明。

后记：应明海、明基两位大和尚邀请，我于2016年4月18日自扬州飞往石家庄，参加翌日于赵县柏林禅寺举行的净慧长老示寂三周年追思法会。香赞之后，诵读《普贤行愿品》，忽觉净老仍驻锡万佛楼中，做生活禅之开示。倍觉殊胜，吟诗以纪之。

（熊召政，湖北省文联主席、湖北省文史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