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 2016年度第二期“人生三很”及出路
 

“人生三很”及出路

明海

(2015年12月20日上午讲于保定莲池讲坛)

莲池讲坛是我一直以来关注的文化传播平台。保定是一个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建立这样一个平台是非常有必要的。据我了解,从开办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专家学者和高僧大德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他们的智慧与思想。这次应真广大和尚的邀请前来,我想先表达我对这个平台的随喜和赞叹,也借此机会来向你们学习。

今天我和大家探讨的题目是“‘人生三很’及出路”。与大家分享的内容,实际上源自于平时在寺院我接待的众多来访者的问题综合。我大致概括了一下,来找我的人中很多都会跟我讲“我很忙”;也有人说“我很累”;还有就是“我很烦”。我想在座诸位中可能也会存在类似的困惑,所以我们很有必要探讨一下这“人生三很”。“很忙”说的是时间上的一种感受;“很累”说的是身体上的一种感受;“很烦”说的是心理上的一种感受。

第一个“很忙”。为什么我们现在很忙,或者总感觉到自己很忙。你把你的生活、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被很多事情所缠绕、所追逐,好像有很多事在后面追赶你,一天到晚都很密集。我讲的这个“忙”是时间安排上的,但其实它也是一种心理感受,这种心理感受就是内心没有闲,忙的反面就是闲。从现象上看,安排事情、工作越多的人,他的心就会越忙;相反,事情越少或者没有事情的人,他的心就会很闲。

其实即便有时候你什么事情都没有,你的心仍然会很忙。如果我们在寺院里打禅七或者念佛七时(打禅七就是在禅堂里静坐;打念佛七就是重复念一句“阿弥陀佛”),算是够闲的,工作、生活、家庭都放下了,什么事也没有。但是在禅堂、在念佛堂里面,你的心是闲的吗?肯定不是。刚到禅堂里静坐的人,他的心可忙了,可能比在外面奔波还忙。因为他心里有很多的妄想、杂念。这就会让他感到心很忙,心不闲,心不放松。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往往在事务层面、现象层面很忙,同时心也很忙,心也不能闲,乃至于很多人都习惯了这样一种生活状态:把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上班排得很满,在办公室里也要用电脑把那个空闲排满;下班后还要安排聚会、吃饭,把时间排满;周末也要排满。似乎大家已经习惯了那种把一切排满的状态。所以“很忙”包括了外面的事情多,但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心理状态。

我觉得在这种心理状态的背后起码存在两个问题。有时候到柏林寺的人,我会劝他们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背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只有260个字,是释迦牟尼佛大智慧的浓缩。玄奘大师从中国走到印度,一路上遇到很多磨难,他就靠诵《心经》给自己输入能量,战胜外面的挑战。所以我经常推荐人们把《心经》背会,背一遍只需要一分钟。但很多时候,他们会跟我讲:“师父啊,我很忙,我没空。”我就跟他说:“假如现在有人把你关在一个房子里,只有你把《心经》背会了才能放你出来,你保准有时间。”寺院有活动时,我们会邀请居士来参加,如果是在夏天,有的居士会说:“哎呀师父,今天特别热,从北京开车到柏林寺很热,高速公路地面很烫。”有时候我会跟他们讲:“如果在柏林寺有一个商业洽谈会,你到这里来可能会签一张1个亿的单,那你很快就不觉得热了。”所以在“很忙”的背后有一个重要性的问题—就是在你的人生中,有很多事情,你要把它的重要性排出来。这是我要讲的关于“忙”的第一个要点。

我们有没有在心里面排出这种重要性来?有的人没有时间看望父母,给父母打电话,他说他很忙;有的人没有时间陪自己的子女共度一个周末,他说他很忙,没有时间跟家人在一起。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在这些事情重要性的排序上,我们这个时代存在一个误区。其实人生有一些事情是不能逆转的。比如说在子女小的时候,你陪伴或者教育他们,用一些时间和他们共度周末;或者你去看望父母,跟他们一起吃饭。这样一些事情是我们生而为人很重要的责任,而这些责任在人生的长河中不可逆。比如,你的孩子长到了20多岁,你再想带他去儿童游乐园,他就不会跟你去了;或者是当父母离开我们后,你想再陪他一个晚上,也不再有这个机会了。当然,在我们的人生里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比如说锻炼身体。像这些人生的基本责任,包括对家庭、对亲人的、对自己的,应该把它们往前排。

在“忙”这个问题的背后有一个价值观,就是哪一些重要,哪一些不重要;哪一些有价值,哪一些没价值。也许我们大家都觉得钱值钱,其实钱是最不值钱的。当你已经把你的身体透支了,用来去换很多钱,之后你想再用钱去买一个健康回来,就很难。有一个说法叫“先用身体换钱,再用钱换身体”。用身体换钱比较难,用钱换身体好像更难,不仅难而且痛苦。所以我们要在事情的排序上反思它们的重要性。

重要性涉及到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责任。我把它分成三种。第一种是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生物的人,是一个自然的人。作为一个自然人,我们有一个责任,我们要延续生命,要吃喝,要繁衍后代。我们也是一个社会人。社会人的责任往往是家庭责任、社会责任。家庭责任里面,夫妻之间的责任,父母对子女的责任,子女对父母的责任。作为一个国家的公民,我们也有对这个国家应该担负的责任。我们纳税,我们劳动,我们参与,我们贡献我们的意见和建议,这些都是社会责任。其实我们每一个人还是宇宙人。宇宙人的责任就是我们生而为人,也要考虑这个生命最终极的意义是什么,最高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得到这样一个人身,可以用它去担负社会责任,也要用它去思考、去探索宇宙人生的奥妙。

佛法认为生命无始也无终。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长河中,我们最高的价值是什么?佛陀告诉我们,生命的最高价值就是觉悟。我的师父净慧长老讲了两个词:觉悟和奉献。作为宇宙人的这种最高责任,其实跟我们作为自然人、作为社会人的责任是分不开的。在这个层面上就涉及到了信仰,涉及到了我们要思考人生的最高价值。过去我们上学的时候会问家长:“为什么我要上小学?”父母说:“为了上中学。”后来上中学,我们再问父母:“为什么要上中学?”父母说:“为了上大学。”到了大学,我们问:“为什么要上大学?”我们问自己,也问别人。为了要毕业,最后找一个工作。等毕业有了工作,你可能还会问自己:“我这么忙,这是为什么?”你会有很多回答,但是你也会发现,这种追问没有穷尽。最终是为了什么?这就是生命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你发现你会碰到一个死角:最终这个意义和价值从哪里来?这就是宗教要解决的问题。不同的宗教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解答。

有的宗教把人生最高的价值和意义赋予一个超越的神—认为由于他的存在一切才有意义。如果跟他把关系搞好,供养他,令他欢喜,甚至把生命奉献给他,才有价值。乃至于有可能走到极端:认为自己是以他的名义在做这件事,做那件事,甚至做伤害别人的事。佛教不这么认为,佛教主张生命最终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来自于外面有一个超越的、主宰我们命运的神。佛教认为:生命最终的价值和意义,并不在外面,而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也许你会问:“每个人的内心是什么?我的内心现在只有贪嗔痴,有很多烦恼。”佛已经告诉了我们一个答案。如果你肯信,你能接受,你在生活中去体验它,你生命的一切也就有了意义,有了一个最终的、最直接的意义。佛告诉我们的答案就是:所有众生的心本来都是觉悟的,所有众生的心本来都是佛。佛就是觉悟,圆满的觉悟。而我们现在的烦恼,也是那个我们本来就有的觉悟能力的一种表现。也正是因为我们没有认知到我们本有的那种觉悟能力,我们才会把我们的心跟生活、跟工作、跟外面事情的主客关系搞颠倒。这就是我讲的关于“忙”的第二个要点。

“忙”的第二个要点还涉及到我们的主客关系:我们的心在我们所忙的事情里面是否居于主导,也就是说我们是不是在自觉自愿地忙。自觉自愿的忙和被动的忙是两种不同的忙。自觉自愿的忙可能忙中有闲。我以前看毛主席的诗,有一句叫“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他描写红军长征所经过地方的景色之优美。大家可以想象,在那样一种戎马生涯中,他的内心如果没有这个闲,是没有心思注意到他所路经的这些自然美景的。他能看到,他能欣赏,说明他的心很闲。可见,忙和闲是相对的。如果你的心是主导的,你是自觉自愿的,你可以忙里有闲。这个居于主导的有不同的层次。每时每刻我们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境界,在各种外面的境界跟前,关键是你的心是不是主导的,是不是自在的,是不是觉的—就是清醒的。所以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很忙,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忙,找不到价值感。我们老是觉得很欠缺,要用很多东西把自己填满,把心填满,把我们的拥有填满。我们有了房子还要有汽车,还要有这个那个。由于我们不断地要用这些东西填满自己,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这种忙就显得没有意义。

我们概括一下关于忙的问题。忙从根本上来说涉及到价值。要把你的人生做一个价值的排序。在这些排序里,我们要想办法解决那个很根本的价值问题—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就是意义。怎么解决这个“为什么”,让它有意义呢?可以通过信仰。信仰有很多种,像佛教的信仰就可以帮我们解决这个关于价值、意义的问题。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儒家也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特别是宋朝以后的儒家思想,它能帮助我们认识我们的心,认识我们内心本有的那种能力:良知良能。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所有的忙碌,都能与这个良知良能相适应—顺着我们的良知良能,符合我们的良知良能,那么所有我们忙的事情就会有了意义和价值。

在今天这个时代,你想完全不忙外面的事,恐怕很难,包括我们出家人也是如此。中国古代是个小农经济时代,很多出家人在山里住,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在山里住的出家人那种闲。我记得有一个住在山里的出家人写了这样一首诗:“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意思是说,到头这白云也不比自己闲,云它忙啊,风把云卷走了嘛。这个和尚,他在山上只有一间破屋子,他没有汽车,没有电脑,也不可以上网,更没有不断地用很多东西把自己的时间填充,把感官占据。但是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体会到他对自己的那种生活状态感到很满意、很惬意。如果没有这种满意,没有这种惬意,他写不出这首诗。他对他的状态很欣赏,这就是我讲的闲。这说明我们要让自己感觉到有意义,不一定非要占有很多东西,也不一定非要忙很多事情。有一种状态叫“工作狂”,我觉得这种工作狂状态的背后是一种价值的空虚感。他要不断地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把自己的时间填满,来找到一种意义。有时候似乎跟别人说自己很忙,心里才安稳。这就要反省了。

刚才讲到的那个和尚,他在山里只有一间破屋子,他的意义是从哪里来?说明他的意义不是从外面来,而是从内心来。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心,当我们把自己内心的这种满足感、这种自在开发出来时,你的心是主人,你吃山珍海味香,你吃菜根也会香;你占有很多的房子很满意,你住一个很小的房子也会满意。因此,我们日常生活中要知道重要性,而重要性就是一种价值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一方面在事情中忙,一方面要在忙中不断地发现我们内心的那个意义。

第二个“很”是“很累”。累往往是指的身体,跟心理也分不开。我们出家人也很累。大家可能会奇怪:我们在家人累可以理解,每天都在为自己的生计,为自己的事业在那里忙,在那里累;你们出家人都出家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怎么也会累呢?这里面是有区别有学问的。有的时候我们虽然累,但是很充实,尽管累,但觉得有意义。所以有一种说法叫“累并快乐着”。我觉得真正让我们感到有压力的累是不知道为什么累,或者说,很多时候是由于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让累变得更累。我们的累有时候是累上加累。事情多,已经有压力,那是累;我们还会经常跟别人说或者自己暗示自己“我很累”,这又增加了一重累。再者,由于我们内心没有那种意义,体会不到让我们累的事情的价值,那么累又会加倍。

现在来观察一下我们的累是为了什么。我接触并观察很多为社会奉献的人,比如那些慈善家、那些高僧大德。前不久星云大师到保定来,我听了他老人家的开示。他岁数那么大,还忙了一上午,下午又在这里讲课,但他显得还是非常自在,我们听的人也很法喜。大师讲完到后面休息时我去看他。一见便知道他在台上讲的时候是鼓着劲儿的,到了后面他把鼓着的劲儿松了下来,就显得非常疲倦了。像星云大师这样的高僧大德,他们很忙也很累,以前我的师父也是这样,但是为什么他们能够一直坚持,甚至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呢?这就是刚才我讲的那个问题,有很多事情你累着,但你并没有在里面找到快乐;而这些高僧大德,包括那些为社会奉献的人,他们找到了。

在座的诸位在生活中或许也有这样的体验:你很累,但是你很开心。有的母亲为了子女能上学,省吃俭用,很劳累,但是她很开心。所以不管是为别人奉献的人,还是只为自己的人,都会累,但这两种累是不一样的。当我们的累有利他的因素在里面,或者就是完全为了利他的时候,这个累就不累了。这就是我理解的“累并快乐着”。

我们人的一生,百年三万六千日,其实都在忙碌中,都在累中。怎么样让我们的累有意义,让我们的累在我们内心产生安乐、产生喜悦,这是一个大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释迦牟尼佛已经告诉了我们。他说: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要给自己带来快乐,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要给别人带来快乐。我们把这个答案浓缩一下,就是我们要让我们的累是利他的—利益他人的,利益社会的,对别人有意义的。我们的忙累如果有这样一个意义,你的主观、你的客观都是为了要给别人带来快乐,结果就是你自己会更快乐!这是一个辩证法:你越在乎自己的快乐,越是想为自己的快乐去忙去累,结果很有可能你越不快乐;你为了给别人带来快乐,为了帮助别人,为了利他,你发现你自己会越来越快乐,你得到的快乐也许比别人更大。这是一个人生观的问题—我们整个的人生要建立在一个怎样的基石上。

大乘佛法的人生观,概括地说就是自利利他。你们也许听说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句话,但是在佛教里,刚开始并不这么说,而是自利利他—给自己带来利益,给别人带来利益,在利他中自利。当我们的境界到达一定高度的时候才有可能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自然,那个时候的利他就是利己。佛门中有位高僧叫本焕长老,他生前经常讲这样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我每次见到本老的时候,感觉他都是欢天喜地的。他这两句话的背后有一个秘诀就是:他说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众生也因为他而离苦了;他不为自己求安乐,结果他最安乐。这个辩证法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你直接为了自己去求,往往自己什么都得不到;你把自己无私地奉献给别人,你反倒会有安乐。所以在佛法的修行里面,六度的第一度就是布施。布施就是放下,就是要舍,有舍才有得。我们都希望自己很有福报。福报是什么?福报就是心量。福报就像我们的心,我们的心就像一个容器,我们能倒出多少就能装进多少。如果我们的心像虚空一样,能把整个世界都倒出来(倒出来就是放下),实际上我们什么都不会失去。因此,在累之中,我们也要时常检查一下我们的人生观。损人利己的事不要做,最起码也要利己不损人。如果能做到利己又利人,那就最好了。如果真正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会有好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

第三个“很”是“很烦”。累往往是因为烦而来的,烦也会因为累而变得严重。如果一个人很忙、很累,但是他自己觉得有意义,一般来说他的身心健康是不会出问题的,除非他超出了自己身体的生理极限。最容易出问题的往往是:你很忙,你很累,你又很烦。我相信累是累不死人的,但是我相信烦能把人烦死,所以我们会经常听人说“烦死人”。所以现在有很多人得癌症。医学家告诉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癌细胞。癌细胞有很多成因,食物的原因,环境污染的原因等等,但是所有这些原因都不一定会导致癌肿瘤。癌细胞的因子要聚集成一个能量体,与我们身体其他细胞之间的关系发生颠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内在的免疫力,而这个内在免疫力是跟我们的心态直接挂钩的。如果你经常灰心、压抑、焦虑,或者长时间处在郁闷、愤怒等负面情绪下(也就是我们说的烦),我们身体中那些癌的因子就容易发生突变。所以,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的烦从哪里来呢?经常有居士来问我:“师父,我现在遇到很多困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比如:小孩上大学选哪个专业;家庭关系很紧张,要不要离婚;怀孕了要不要流产等等。所有众生烦恼的第一个表现几乎都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佛法中,释迦牟尼佛告诉了我们很多“该怎么办”,比如说要布施,要随喜功德,要忍辱,要持戒;佛还告诉我们很多“不该怎么办”,比如不要杀生,不要偷盗,不要乱搞男女关系,不要妄语,不要饮酒,不要骗人,不要骂人等等。我个人认为,释迦牟尼佛给我们的教导里面,“怎么办”是必要的,但最核心的并不是“怎么办”,而是“怎么看”。这里说的“怎么看”,不是眼睛的这个看,是你怎么看世界,怎么看人生。这个怎么看的问题其实就是知见的问题。

释迦牟尼佛教给我们最核心的就是正知见—正确地看世界的方法。正知见又叫智慧,有三种:知识层面的智慧,理论层面的智慧,修行体验层面的智慧,也就是闻思修。知识层面的智慧,通过听师父讲,看佛经,看书能够得到。理论层面的智慧,是要思维,要把书上的内容消化到你的心中,完全理解接受它,这叫思慧。通过思维,在观念层面接受了,但是你还不一定能够做到,所以还要有修行体验层面的智慧。所有这三种智慧,我们把它统称为正知见,也叫正见、智慧—正确地看事物的见解,正确地看事物的方法。我们认为一件事很烦,这往往是由于我们看这件事的方法有问题。在禅宗历史上,禅宗的高僧大德一见面,不讲太多的话。他问:“这是什么?”如果你说这是一个茶杯的盖子,那位师父可能会把茶杯的盖子往地上一摔,摔碎了,再问:“现在是什么呢?”这个意思是他们在探讨,在你的境界里面,你是怎么看的。你说这是茶杯,如果这是茶杯的话,那天是天,地是地,你的心就被这些境所牵制了,你没有自由。你说这不是茶杯,如果这不是茶杯,你每天吃的饭也不是饭,人也不是人。这样你就乱了,就违背了这个世界的规律,现象的有序被破坏了,这也不对。他们这样叫讨论见解,讨论知见,讨论怎么看。

我们的烦恼来自于我们错误的看法。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化的时代,网络每天都提供给我们各种各样事情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每时每刻都会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引起看法。然后在内心产生爱,产生憎,产生各种判断,各种评价。所以在这个网络信息化的时代,我们要小心,要对这些信息进行管理,因为媒体给我们的这些信息是经过选择的、过滤的。这个时代既是信息化的时代,也是媒体专制的时代。我们所有人了解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所谓真相,很多时候是被做了加工、修饰、选择,甚至排列组合的。而我们急急忙忙地就被那些信息所左右,就去愤怒,去谴责,去发表评论。实际上我们是自己把自己的心搞乱了。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事,都需要有正确的知见去看它。这也是我们学习佛法要特别重视的,我们先要学习佛陀教给我们的正知见。掌握到这些正知见后,把我们人生以前看世界的那种看法转变过来。每一个人,不管他有没有受过教育,认不认识字,其实他都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看到一种现象,马上会本能地有一种反应,这就是他的“看法”。这个“看法”就是看的方式,在这里要打引号。以佛教给我们的正知见,把我们后天来自于书本,来自于道听途说的很多不正确的知见转过来,把我们与生俱来的一些不正确的知见转过来。这是学习佛法最重要的一步,这一步应该贯穿我们人生的始终。

佛陀教给我们看世界的正知见有很多层面,这之中有几个基本点是我们要知道的。首先,佛说“苦”。很多人因此而误解佛教,认为佛教很悲观,其实“苦”这个字是由印度梵文翻译而成,这是一个哲学概念,它包括了我们生老病死,求不得,跟喜欢的人分手,跟讨厌的人聚头等等这些现象层面的苦,它的深层含义是指我们这个世界总是会有缺陷,总是会有矛盾。用哲学的话,佛讲的“苦谛”相当于矛盾是普遍存在的,也就是说所有的地方,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会有它的问题和缺陷。我们每一个人在身体、在精神、在家庭、在工作等各个方面,一定会有不如意,或者现在如意,未来不如意。在时间空间里面看,无一例外。有一句话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是真理!你不要羡慕任何人,你所羡慕的人只是把他光鲜的一面给你看了,他的一些苦在后面掩饰着。

“苦”是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的宇宙人生真相。只要我们没有觉悟,我们就在这个苦谛中,用哲学的话讲,我们就在必然王国中,与必然王国相对的是自由王国。如果我们觉悟了,我们就到了自由王国,那里没有苦,那里叫常乐我净;我们没有觉悟,我们就在苦谛中。谛就是真理、真实。我们有这样一种认知以后,内心就不会再有幻想。你希望你的人生不要有任何缺陷,不要有任何问题,一切都符合你的想法。这就是幻想!很多痛苦其实是来自于这个幻想,来自于这个错误。相反,你要如实看世界。这个实是什么?就是苦是普遍的,矛盾是普遍的,到处都有缺陷。我们现在有现在的问题,以后有以后的问题。

二十多年前,我们的苦是要发展经济。我们现在的苦是外面的雾霾很大。经济发展了,但是雾霾来了。现在我们在想办法解决雾霾,可是你不要认为雾霾解决了,问题就永远没有了。我相信雾霾解决后还会有新的问题出现。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在不断地面对一个又一个的新矛盾,解决新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带来更多的矛盾,拆东墙补西墙。以前我们希望走得更快,所以我们发明了汽车、飞机,我们要把地下的石油、煤挖出来支撑我们的能源消耗。后来有了公路、铁路,有了飞机,又有了新的问题,比如环境污染。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实相,这叫苦。如果我们能如实地接受这个世界的真相,如同接受前面我讲的那个辩证法,苦就会没有了。往往是你心里的幻想,你的错误看法—希望没有苦,希望完美—却造成了不完美;你接受了不完美,面对不完美,完美反而来了。这就是佛陀教给我们的第一个看法。

第二个是“无常”。“无常”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所有的因缘法都在不断地变化中,没有永恒;一切现象无常,死也无常。这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期盼着自己拥有的美好东西能够永恒拥有。怎么可能呢?现在党中央提出四个全面,叫“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依法治国,全面从严治党”。这四个全面里让很多人最痛苦的是“全面深化改革”。很多人以前在财富的分配上得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现在要深化改革,利益格局要重新调整,所以他们会因此而痛苦。以前坐在台上的人现在可能要坐到台下去,以前坐在角落的人现在可能会坐到台中间来,位置的调整也会让许多人很痛苦。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幻觉,就是希望拥有的美好东西永恒拥有。这是一个错误的知见。你希望海誓山盟、地久天长、千年不改、万年不变,这是一个错觉。你希望和你喜欢的人、恩爱的人永远不分离,这是一个错误的希望。有这种错误的期待、错误的希望,你才有痛苦。因此,我们就知道,痛苦并不是从外面来,而是从我们的心来,从我们不正确的看问题的方法来。

“改革开放”这四个字是过去三十多年来中国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四个字。我觉得它不仅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四个字,对佛教徒来说,它既能概括我们的修行,也是我们修行的核心理念。修行就是“改革”:你以前杀生,现在不杀生;以前爱喝酒,现在不喝酒;以前爱骂人,现在不骂人。把毛病改掉,这就是“改革”。什么叫“开放”?我们用很多错误的观念把我们自己封闭了,现在我们要打破这些错误的观念,去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大家一定要明白,过去三十多年的中国,从经济的发展来说,已经发生过好多次调整。这种调整是中国在改革开放中,在经济领域中必然会发生的新陈代谢,如同我们的身体一样,每时每刻都有细胞在死去,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细胞在生长。曾经有多少英雄豪杰在经济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载沉载浮。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其实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它只是经济改革中必然的新陈代谢,但是,在这个新陈代谢中你要明白:会有很多人、很多经济体死去,也会有更多人活出来。要适应它,在浪起浪涌中,总有英雄好汉出来,也有英雄好汉下去。这就是这个社会大的生命体的必然规律。这也是释迦牟尼佛讲的无常的真理在社会现象层面的具体体现。做公司管理的人也要懂无常。有时候你的员工,特别是优秀员工,你希望他一直在你的公司,但他可能会被人挖走,会跳槽,所以你要有预案,要永远让你的心保持开放。尤其对你现在感觉最良好的状态不要产生执著,要随时准备应变这种无常。我们的身体也有无常。每天照镜子也许你看不到自己在变老,但多年以后你发现你在变,别人也能发现你的变化。我们的身体在变,我们的思想也在变。

死亡的来临会让我们感觉很痛苦,有时候刚刚还在和亲朋好友聚会,可能顷刻之间阴阳隔绝,这就是“死无常”。释迦牟尼佛教给我们的无常中,最重要的一个教导就是“死无常”。“死无常”讲的是每一个生命死亡,什么时候来到,没有一定;以什么方式来到,也没有一定。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跟死亡没有关系?没有。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药物、一种食物跟死亡没有关系?也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叫长生不老药,当年秦始皇费了很大劲也没找到。有人说粮食和死亡没关系,因为粮食维持我们的生命,但有时候粮食也会给我们带来死亡,带来疾病。也许你们会说这太残酷了、太冷酷了、太悲观了,其实这是最乐观的。我们要以这种方式觉察。这种觉察带来的不是恐惧,它带给我们的是把握每一个当下,把握每一天。你只有懂了“死无常”,才会更懂得珍惜生命,懂得只争朝夕,懂得每天去做最有意义的事,懂得按我前面讲的人生的重要性排序,去把那些很重要的事抓紧做,不留下遗憾。

佛陀给我们的第三个教导叫“空”,这也是我们中国人都很熟悉的一个字。“苦”、“无常”、“空”,这是佛陀教给我们看世界的三个基本点。“空”不是什么都没有。人们往往把空误会成什么都没有。空是无限的可能,空是没有绝对,空是万事万物没有永恒不变的特性。世界上存在一个永远好的东西吗?不存在。有的人说钱永远好,这不是绝对的。如果我们不能正确对待钱的话,它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很多人都会在钱的事情上犯错误。这叫没有自性。你说你很讨厌一个人,那这个人身上是不是有令你讨厌的东西呢?佛告诉我们没有。如果他身上有令你讨厌的东西的话,别人看到他应该也会讨厌。但是世界上有没有所有人都讨厌的人呢?没有。起码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不讨厌他,或者他的父母不讨厌他,再者,佛不讨厌他。所以没有一定。

“空”的意思是一切都有可能,我们永远有机会。这也是“人人都有佛性”这句话的意思。人人都有佛性,意味着人人都有机会,人没有永恒不变的性。儒家讲“人性本善”,有的认为“人性本恶”,如果要从佛教讲,可以说“人性无性”。人性无性就是佛性。无性就是无限塑造的可能:他可以成为至善至美;他也有可能成为假丑恶。如果他认识到自己有无限塑造的可能性,认识到自己生命的这种特质,这就是佛性,这就是觉悟。没有一个永远贫穷的人,也没有一个永远富贵的人。贫穷的人有可能富贵,富贵的人也有可能贫穷。这就是空的意思。明白了空,我们再看我们遇到的问题,我们就会换一种思路。现在你认为这件事让你很烦,也许这件让你烦的事会给你带来好处。

我曾亲耳听到过这样一件事:在亚洲金融风暴之前,香港九龙湾有一块地要拍卖。当时有一位地产商去参加竞拍,势在必得。后来只剩下一位女士锲而不舍地频频举牌与他竞争,这就意味着地价在不断地往上提升。当价位超出了这位地产商的心理底线时他放弃了,没有拍到那块地。当时他对与他竞争的那位女士非常恼火,觉得她是故意在跟自己作对。后来发现那位竞拍成功的女士有精神病。事后不久,亚洲金融风暴来临。这位没有拍到地的地产商说,他恨不得去给那位女士磕头烧香,把她一辈子养起来、供起来。因为如果他当时拍下了那块地,亚洲金融风暴来临时,可能会使他的企业资金链断裂,这会令他很被动,甚至导致破产。

每天我们有很多烦的事,心里的、身边的。那件事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佛告诉我们要“空”,是说对于那件事我们该怎么去看它。你认为那是一件让你烦的事,你的这个“看”就有问题。其实,如果你能正确对待它,那件事很有可能会对你有利。我们学习佛法的人就是要学会用这种空的心态去看所有的挑战,去面对它。所以我的师父净慧长老提倡“以感恩的心面对世界”。现在你认为是一件很大挑战的事,未来你可能要感谢它。出家人弘法利生会遇到一些障碍,也会有一些烦恼。我的师父就告诉我说:如果你的身边没有人跟你作对,你很容易犯错误;如果你身边老有人跟你作对,你会很小心。所以你要感谢那个跟你作对的人。师父的这个教导我是真心真意地接受的。一个人犯错误,往往都是身边的人随声附和,没有人反对他,慢慢地狂妄以后他就会犯错误。现在由于深化改革,有些人、公司遇到挑战,活不下去了,也许很烦。但是,如果你勇敢地面对,说不定正是由于这样一次挑战令你转型,令你有新的转机。

我们国家有过几次经济体制、行政体制的调整。在这些调整中,有很多人下岗、转岗。多年以后,这些人中,有很多在其他的领域获得了成功,他们就会很感恩:幸好那个时候下了岗;幸好那个时候转了岗。因此,所有的挑战都可能是机会;所有的危都有机—所有的危险、危难后面都有机会,就看你自己怎么面对,怎么看这件事。所以我们才要调整我们的看法。把看法调整了,那么“怎么办”也就不是问题了。所以,当人们问我很多具体问题的时候,我一般不回答他们“该怎么办”,我回答他们应该怎么“看”。我不办公司,也不做买卖,但是我知道佛陀让我们怎么“看”。他让我们用苦来看世界,用无常来看世界,用万事万物没有永恒、有无限的可能性来看世界。你碰到的麻烦很有可能就是一次机会,我会用这样的佛法正见来回应他们。我想这也是我们出家人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把释迦牟尼佛教导给我们的正确看世界的方法、正知见的智慧回报给社会大众。未必每一个人都能上升到“闻、思、修”中“修”的那个智慧,但我们只要有“闻”—知识的了解,然后有“思”—观念的转变,就已经足以帮助我们对治很多烦恼。我相信绝大多数的烦恼都能以佛法的正知见化解掉。

我们现在所讨论的“很烦”,会引申出一个问题—就是世界观:佛教导我们看世界的方法。“很忙”引申出我们人生的价值观:哪些最有价值,哪些次有价值,哪些再次有价值,哪些可能是最没价值的,要排序。“很累”引申出来的问题是我们的人生观:我们要建立一个利他的人生观,就是我师父讲的奉献的人生观。美国总统肯尼迪说过“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这是一个人生观的转变。佛法的人生观是让我们不要想别人能为我做什么,要想我能为别人做什么。

把这种想法变成我们的习惯,变成我们的性格,变成我们人生的品质,那我们就有了利他的人生观。今天的时代,大家都在追求财富。其实财富从哪里来?财富从利他来,财富从除苦来(解除别人的苦)。用市场经济的话讲,财富是从满足社会的需求来,而所有需求的背后都有苦。你在街上走路,你很渴,这是一种苦。你希望在街边能买到饮料,正好那儿有一个商店,它提供你这种服务。你解决了你的苦,那个商店也挣了钱。财富就是从解除别人的苦或者说满足别人的需求来,而看到众生,看到他人,看到社会的苦,这是一种能力。所以那些能创造财富的人具备两种能力:第一种能力,能看到社会、看到众生的苦,这包括表现出来的苦或者还没有表现出来的、潜在的苦。第二种能力,他找到了一种解决这些苦的方法、技术、途径,于是他就发财了。

比尔·盖茨怎么发财的?他的财富是从他用一种技术解决了地球上信息传输这个苦而来。每一种经济的增长都是要解决这个世界的某种苦。所以可以预言:未来世界经济的增长点很可能是在新能源、新材料、环保,还有基因工程。基因工程给人类的生活带来了便利,比如在疾病的治疗方面,但同时也带来很大的挑战。如果有人有办法解决这种挑战,那就是经济的增长点。看到社会,看到每一个行业,看到人们在生活中方方面面潜在的需求、潜在的苦的这种能力叫什么呢?在心理学上叫同理心,在佛学叫同体大悲的大悲心。你的苦就是我的苦,这种同体是一种能力。这个能力是需要培养的,也是可以训练的。我们现在教育子女有一个很大的盲区:我们都围绕子女转,都在解决子女的苦。我们忽略了训练子女去观察别人的苦,观察父母的苦,观察爷爷奶奶的苦,观察其他人的需求,观察自己能为别人做什么。这很可怕,这种忽略未来会有很多麻烦。而你训练你的孩子去观察别人的需求,想办法解决别人的苦,这就是他最大的财富,他一生都会从中受用。若总是让别人围着他转,总是让别人解决他的需求,他未来的人生就会很麻烦。

利他的人生是最富有的人生。财富的本质不是占有,而是使用;使用的本质不是享受,而是利他;利他的本质就是在除苦,除众生的苦,这就是大悲心。可以这样讲,最富有的人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他能看到众生的苦,他把众生的苦当成自己的苦,他有大悲心。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层面运用和体现了观世音菩萨大悲心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富翁。也许他没有钱,但他也是最富有的人。我记得星云大师讲过一句话,他说:“我是最有钱的人,因为我兜里没钱,但所有别人兜里的钱都是我的钱。”他的意思并不是要人把那些钱给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众生的苦,当他要帮助众生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帮他。

“很忙”涉及人生的价值观:我们要对事情的重要性进行排序,要在忙中发现内心的那个意义。“很累”涉及到人生观:我们要建立利他的人生观。“很烦”涉及我们的世界观:我们要以佛陀教导我们的正知见来了解这个世界苦的现实,了解这个世界无常变化的现实,同时以完全开放的心面对任何一个挑战。你面前的一个挑战、一个麻烦就是一个机会,因为缘起性空—它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有了佛法正确的价值观,有了佛法利他的人生观,有了佛法正知见的世界观,“很忙,很累,很烦”都不再成为问题。这“三很”也许会变成另外的“三很”:我很忙,但我心里很闲;我很累,但我心里很充实;我有很多烦,但我也有很多机会,我很感恩。

最后,祝愿诸位用新的“三很”来替代旧的“三很”,拥有快乐、充实、感恩的人生。 (本文据2015年12月20日明海大和尚在保定莲池讲坛所作开示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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