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 2015年度第一期不离当处常湛然 觅即知君不可见——《圆悟心要校注》代序(一)
 

不离当处常湛然 觅即知君不可见

——《圆悟心要校注》代序(一)

明尧

【作者按】

2005年5月,《大慧宗杲尺牍校注》与读者见面之后,编者随即全身心地投入《圆悟心要》的校注工作,原计划在当年底或者2006年春完成此项任务。快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净慧老和尚突然来电话,让我集中精力,尽快将《禅一百期合刊》编印出来,之后又让我接着编辑《虚云和尚全集》,这一晃,三年过去了。2009年春,当我正准备重新拾起《圆悟心要》的时候,老和尚又让我编辑《柏林禅寺志》,没有想到,又一个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我清楚地记得,老和尚曾两次给我打电话,问我要《圆悟心要校注》,我每次只好支支吾吾地回应道:“惭愧,我还没有弄完。”2011年秋,净慧老和尚组织生活禅系寺院的主要负责人及部分护法居士在湖北黄梅老祖寺召开座谈会,提出了编辑出版《正法眼系列丛书》的计划。《圆悟心要》一书,亦被纳入这一计划当中。于是,《圆悟心要》的校注工作又被重新拾起。原计划在2013年农历八月老和尚生日之前,将《禅宗六代祖师传灯法本》、《马祖五家语录》、《五宗七家语录》、《大慧宗杲尺牍校注》、《圆悟心要校注》等书一起印出来,作为生日献礼。可是,万万没有料到,2013年4日20日谷雨节那天,老和尚突然示寂。一时间,生活变得格外纷乱起来。直到2013年底,我终于可以安静地坐在书房里,专心地做校注工作。经过半年的努力,终于了却了这桩“宿债”。在感到轻松的同时,内心也有几分感伤:“再也没有机会将此书呈给先师了……”

关于整理本书的缘起,笔者曾在《大慧宗杲禅法心要—大慧尺牍校注》一书的序言中写道:“圆悟克勤和大慧宗杲师徒,在中国禅宗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们的法语(主要是书信),对当时乃至后代禅人产生了极为深广的影响。参禅一法,关于如何入门用功,如何避免落诸禅病,讲得最系统、最到位者莫如宗杲;解粘去缚,勘机辨境,向上一路,审察谛当者莫如圆悟。是故此二老之法要,参禅之士不可不读。后代禅人,若能认真系统阅读此二老之法语,何愁用功不入门?何愁见地不到位?何愁禅病不能避免?何愁向上一路无人指津?因为这个缘故,我们特地校注了二大老之法语—书信部分,希望后代禅人修学有个入手处。”

生平简介

圆悟克勤禅师,俗姓骆,彭州(今四川境内)人。其祖上世代以儒为业。克勤禅师儿时记忆力极好,日记千言。一日,克勤禅师偶游妙寂寺,见到佛书,读之再三,如获旧物,怅然不已,谓同伴曰:“予殆过去沙门也。”于是便立志出家,依寺僧自省法师落发,后又从文照法师学习讲说,从敏行法师学习《首楞严经》,不知疲倦。

一次,克勤禅师得了重病,病得快要死了,痛苦不已。回想起平生所学,在病死到来之际,一点都帮不上忙,遂感叹道:“诸佛涅槃正路不在文句中,吾欲以声求色见,宜其无以死也!”于是病好之后,克勤禅师便放弃了过去那种沉溺于文字知见的做法,离开了妙寂寺,往参宗门大德。

克勤禅师首先来到黄檗真觉惟胜禅师座下。惟胜禅师是黄龙慧南禅师之法嗣。一日,惟胜禅师创臂出血,告诉克勤禅师道:“此曹溪一滴也。”克勤禅师一听,惊诧不已,良久才说:“道固如是乎?”

带着疑惑,克勤禅师于是徒步出蜀,遍参禅德。他先后礼谒了玉泉皓、金銮信、大沩喆、黄龙心、东林总等大德,都被他们视为法器。晦堂祖心禅师曾告诉他说:“他日临济一派属子矣!”

经过多方辗转,克勤禅师最后投到五祖法演禅师座下。克勤禅师因为博通经教,加上参访过不少禅门宿德,因此他有很重的豪辩之习气。为了将克勤禅师锻造为一代法将,法演禅师对克勤禅师要求非常严格,绝不徇一丝一毫的人情。凡克勤禅师所尽机用,法演禅师皆不认可。

一日,克勤禅师入室请益,没谈上几句,又与法演禅师争辩起来。法演禅师很不高兴,便说道:“是可以敌生死乎?他日涅槃堂孤灯独照时(指死亡来临时)自验看!”

克勤禅师被逼得无路可走,生大懊恼,居然出言不逊,抱怨法演禅师“强移换人(犹言“逼人太甚”、“强人所难”)”,然后忿然而去。

法演禅师也不阻拦,只是说:“待你着一顿热病打时,方思量我在。”

克勤禅师离开五祖后,来到金山,不久便染上了很厉害的伤寒,身体困顿无力。克勤禅师试图用平日所学,来应对眼前的这场疾病,可是一点都不得力。这时,他才想起临走时五祖法演禅师对他所说的话,于是心中发誓道:“我病稍间(稍微好一点),即归五祖。”

克勤禅师病愈后,果然重新回到了五祖身旁。法演禅师一见,非常高兴,于是令他入住侍者寮。

半个月之后,适逢部使者陈氏解印还蜀,前来五祖礼谒问道。

法演禅师道:“提刑少年,曾读小艳诗否?有两句颇相近。‘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

部使者一听,惘然莫测,唯应“喏喏”。

法演禅师道:“且仔细。”

当时,克勤禅师正侍立于侧,听到这两句诗,恍然有省。

部使者走后,克勤禅师问法演禅师:“闻和尚举小艳诗,提刑会否?”

法演禅师道:“他只认得声。”

克勤禅师问道:“只要檀郎认得声,他既认得声,为甚么却不是?”

法演禅师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聻(nǐ,呢)!”

克勤禅师忽然大悟,连忙走出丈室,这时,恰好看见一只雄鸡飞上栏杆,鼓翅而鸣。克勤禅师自言自语道:“此岂不是声?”

于是克勤禅师便袖里笼着香,重新入丈室,向法演禅师报告他刚才所得,呈偈曰: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禅师一听,知道他已经彻悟,非常高兴,说道:“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吾助汝喜!”

印可完毕,法演禅师于是遍告山中修行的大德们说:“我侍者参得禅也。”

从此以后,克勤禅师便被推为上座,与五祖座下其他两位得法弟子佛鉴慧懃、佛眼清远,并称三佛。他们师徒之间,经常就宗门之事,多有激扬。

一天,克勤、慧懃、清远三人陪侍法演禅师,夜话于山间凉亭之上。回来时,灯已经灭了,四面漆黑一团。

法演禅师吩咐三人道:“各人下一转语。”

慧懃禅师道:“彩凤舞丹霄。”

清远禅师道:“铁蛇横古路。”

克勤禅师道:“看脚下。”

法演禅师听了这三个人所下的转语,说道:“灭吾宗者,乃克勤尔!”

可见,克勤禅师的作略迥异乎两位师兄。“看脚下”这三字,虽平实而最有力量。日用中若能如此用功,即步步踏着实处。

因为门庭日渐兴盛,法演禅师后来命众又新建了一座东厨,厨房当庭有一棵大树,长得非常茂盛,但是对厨房有所妨碍。当时克勤禅师负责寺务。法演禅师事先嘱咐道:“树子纵碍不可伐。”可是后来克勤禅师还是让人把那棵树砍掉了。法演禅师非常震怒,举着拄杖追打克勤禅师,克勤禅师连忙逃避。

就在跑的过程中,他突然猛省:“此临济用处耳!”

于是便停下,接过法演禅师手中的拄杖,说道:“老贼,我识得你也!”

法演禅师一听,哈哈大笑。从此便与克勤禅师分座接众。

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克勤禅师辞别五祖,回蜀中看望老母。五祖山诸长老相谓曰:“道西行矣!”

克勤禅师回到成都后,四众迓拜。后应成都帅翰林郭公知章之邀请,开法于六祖山,继而移住昭觉寺。政和年间(1111-1118),克勤禅师辞去住持之职,复出峡游于荆楚,结识了大居士张商英,并应张商英之请,留居夹山碧岩。在那里,他完成了在中国禅宗史上曾经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碧岩录》。

不久,克勤禅师又迁湘西之道林。后蒙太保枢密邓子常之奏请,得赐紫服及“佛果禅师”之号。宣和六年(1124),克勤禅师奉诏到开封住持天宁寺,曾受到宋徽宗的召见。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在宰相李纲的奏请下,克勤禅师又奉敕住持镇江金山寺。

在金山寺,高宗皇帝曾诏见克勤禅师,请问佛法。

克勤禅师道:“陛下以孝心理天下,西竺法以一心统万殊,真俗虽异,一心初无间然(没有差别)。”

高宗听了,非常高兴,遂赐“圆悟禅师”之号。

晚年,克勤禅师又回四川成都昭觉寺。绍兴五年(1135)示寂。春秋七十三岁。谥真觉禅师。

法系著作

圆悟克勤禅师乃南岳系临济门下杨歧派高僧。他的禅法,始自临济义玄,经兴化存奖、南院慧颙、风穴延沼、首山省念、汾阳善昭、石霜楚圆、杨歧方会、白云守端、五祖法演等一路高标而来,所以毫无疑问地秉持了临济宗素有的“棒喝截流”之凌厉风格。另一方面,作为宋代文字禅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圆悟克勤禅师在接众的过程中,也受到了云门宗的影响,尤其是他对云门宗高僧雪窦重显禅师的颂古拈提非常关注,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评唱,现存之《碧岩录》和《击节录》,正是这一关注的结果。所以,他的禅法思想同时也很明显地吸收了云门宗以“铁钉饭、铁酸馅”接人的高深莫测。读圆悟克勤禅师的语录,我们可以很清楚地感觉这两种风格的交错并举。

圆悟克勤禅师的语录,现存主要有四种:一是《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二十卷,见《大正藏》第四十七册,由门人虎丘绍隆禅师辑录;二是《碧岩录》十卷,见《大正藏》第四十八册,是圆悟克勤禅师对雪窦重显禅师“颂古百则”所作的评唱;三是《击节录》,两卷,见《卍续藏经》第六十七册,收录了圆悟克勤禅师对雪窦禅师拈古百则的评说。此外,还有其嗣法弟子鸿福子文禅师在《圆悟佛果禅师语录》第十四至第十六卷“法语”的基础上,补辑而成的《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四卷,见《卍续藏经》第六十九册。

《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简称《圆悟心要》,汇集了圆悟克勤禅师写给部分僧俗四众弟子的重要法语,一共141篇。这些开示,一改过去上堂及对古德公案的评唱之风格,而采取一种“慈悲落草”、“平实道来”的方式,就宗门的信心和见地、下手处和用功方法、禅病和见刺、功夫次第和向上一路等问题,一一作了非常精当的正面开示,篇篇见肝见胆,要言不繁,令人心眼洞然,庆快无比。该书不仅可以作为浅学初基培养宗门圆顿信解、开启金刚正眼的入门书,同时也可以作为老参上座勘验自己见地是否透彻、证悟是否谛当以及帮助自他解粘去缚的绝佳指导。

禅法思想

关于圆悟克勤禅师的禅法思想,其《心要》第112信《示诏副寺》中有一段文字,略有揭示:

衲僧家,第一须得具金刚眼,第二须得金刚宝剑,第三须得拄杖子,第四须得衲僧巴鼻。直饶一一透得,更须知有末后句始得。(第112信《示诏副寺》)

这一段话非常关键。细读《圆悟心要》,我们会发现,圆悟克勤禅师写给弟子们的每一封开示,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五个环节而展开,只不过是侧重点有所不同而已。这五个环节构成了他的整个禅法体系。同时,我们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对整个宗门修学体系的一个总结。

“金刚正眼”是指宗门的圆顿见地和信心。这种圆顿的见地和信心,表现在知见上,就是“本自具足,一切现成”;表现在日用功夫上,就是“安住当下,直下承当”。

“金刚宝剑”是指作为宗门用功原则和方法的般若正观,其核心要义就是休去歇去,驱耕夺饥,住无住处。

“拄杖子”是指宗门用功夫的下手方便,即是念念回光返照,念念透脱自在,向一念未生之前觑捕。

“衲僧巴鼻”则是指明心见性,又称本来面目、本地风光,乃宗门的修证核心所在。

“末后句”则是指宗门中的向上一路,乃大用繁兴、超越凡圣、悟无悟迹、归无所得的圆满果证。

为了帮助读者系统、深入地理解这五大要素的丰富内容,本文拟分金刚正眼、直下承担、休去歇去、下手方便、本地风光、悟后起修、向上一路、修证阶次、本分师资等九个部分,以“边提纲边引文”这种看似比较懒惰的方式,对圆悟克勤禅师的禅法思想,作一个简单的展开说明。在这里,提纲只是导引,引文才是读者应当重点阅读的。

一、金刚正眼

圆悟克勤禅师强调,参禅学道首先必须具备金刚正眼,也就是宗门的圆顿见地,这是修行的根本前提。所谓的宗门圆顿见地,不外乎是“自性本具”、“即心即佛”、“一切现成”、“圆融不二”等传统祖师禅法的基本义理。
关于这一点,请看圆悟克勤禅师的两段开示:

(1)人人脚跟下本有此段大光明,虚彻灵通,谓之“本地风光”。生佛本具,圆融无际,在自己方寸中,为四大五蕴之主,初无污染,本性凝寂。但为妄想倏起翳障之,束于六根六尘,为根尘相对,黏腻执着,取一切境界,生一切妄念,汩没生死尘劳,不得解脱。是故诸佛祖师悟此真源、洞达根本,悯诸沉沦、起大悲心、出兴于世,正为此耳;达磨西来,教外别行,亦为此耳。只贵大根利智,回光返照,于一念不生处明悟此心。……才生心动念,即昧却此本明也。如今要直截易透,但放教身心空劳劳地,虚而灵、寂而照,内忘己见,外绝纤尘,内外洞然,唯一真实。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皆依他建立,他能透脱超越得如许万缘,而如许万缘初无定相,唯仗此光转变。苟信得此一片田地及,则一了一切了、一明一切明,便能随所作为皆是透顶透底大解脱金刚正体也。要须先悟了此心,然后修一切善。(第63信《示胡尚书悟性劝善文》)

(2)无疑、无二边、无执着、无取舍,无见刺,日用一切皆为妙用、皆为道场。当人脚跟下一段事,本来圆湛,不曾动摇,威音王佛前直至如今,廓彻灵明、如如平等,只为起见生心、分别执着,便有情尘、烦恼扰攘。若以利根勇猛身心,直下顿休,到一念不生之处,即是本来面目。所以古人道:“一念不生全体现”,此体乃金刚不坏正体也;“六根才动被云遮”,此动乃妄想知见也。……若有心弃一边、着一边,便是知解,不能彻底见性。此性非有,不须弃;此性非空,不须着;要当离却“弃着有无”,直下怗怗地,圆湛虚凝,翛然安稳,便能自信此真净妙心。(第122信《示道人》)

这两段文字,在整个《圆悟心要》中,是很有代表性的。它将宗门禅法的理论基础和修证理路,都揭示得非常清楚。

大道本自具足,本来现成,当下即是,这一点,生佛之间是完全相同的。差别在于,凡夫对此既不明白更谈不上相信,看不透内外境缘唯心所现的虚妄本质,所以终日起心动念,陷入分别驰求取舍当中,枉受生死轮回之苦。解脱的希望不在别处,就在当下一念之间回光返照,休去歇去,将所有分别妄想、执着爱憎等(包括有所求、有所得的心)统统放下,至于“无心而照、照而无心”的境地,便可以与自己的“本分”相应。宗门的圆顿精神,就体现在“当下即信、即解、即观、即证”这一点上。

这与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时“三叹奇哉”的开示,是完全一致的:“奇哉!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颠倒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颠倒执着,则一切智、无师智、自然智当下现前。”其精神实质,我们可以用“无心合道”这四个字,或者用张拙秀才的悟道诗来概括它: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花。

纵观整个《心要》,圆悟克勤禅师所说的“金刚正眼”,主要有如下几个要点:

1.自性具足体相用三大,不能把它与能观的现量鉴觉划等号。

初入禅门的人,在圆满的见地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很容易站在能所对立的基础上,将“能观的现量鉴觉”当作是“自性”本身,并且加以执着。这种现象带有普遍性。

细读前面所引圆悟克勤禅师的两段开示,我们可以看出,圆悟克勤禅师对自性的理解,虽然所使用的语言概念不一样,但精神实质与六祖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

(1)从“体大”的角度来看,自性是无形无相的,其性本空,非空非有,非善非恶,非垢非净,非常非无常,无有一法可得,“说似一物即不中”。

(2)从“相大”的角度来看,自性又是包罗万象的,无一法不在其中,一切都是自性的显现。

(3)从“用大”的角度来看,自性虽然能生一切法、能含一切法、周遍一切处,但是,它于一切法自在无染,去住自由,不落二边,这个属于自性的本觉妙用。

(4)自性的本觉妙用,跟生灭意识相比,它的最大特征就是圆融不二,即平等、包容地对待一切,不分别、不取舍、不好恶,也就是“无念、无相、无住”;在心态上,表现为高度的自觉、自主、自足和自在。

自性具足体相用三大以及圆融不二之特征,表明:自性并不等于内外二分中的内(内在的主观的心)、自他二分中的自、色心二分中的心、能所二分中的能、善恶二分中的善、染净二分中的净、常与无常二分中的常、动与不动二分中的不动。实际上,自性已经超越了内外、自他、色心、善恶、能所,乃至主客观的二边分别,是一个内容无限丰富的“宝藏”,故又称“如来藏”。华严宗则称它为“一真法界”、“法界心”。

《华严经》“觉林菩萨偈”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应知佛与心,体性皆无尽。若人知心行,普造诸世间,是人则见佛,了佛真实性。心亦不住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这首偈子,把“见佛”和“了佛真实性”的标准讲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能够如实地证知“诸世间”是由人的“心行”所造(而非心外之实有),并能够享受“身亦不住心,心亦不住身,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的喜悦。“自性即佛”的完整意义,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为了方便学人能够在功夫上得个入处,圆悟克勤禅师在谈自性、本地风光的时候,虽然兼顾了自性的体相用三大,但是,相对来说,他从自性的圆融不二的本觉妙用上,开示得更多些。这是由宗门“借功明位、借位明功”这一特殊的方法论决定的。“位”指自性之本体;“功”指自性之妙用;“体”是无形无相的,不可思议、不可把捉,只能通过“用”来描述、体验和契入。这是我们在理解圆悟克勤禅师的禅法时,需要明白的一点;否则,我们很有可能滑入“执能观之智为究竟”的二边知见中。

2.自性本自具足,当下现成,所以对于修行人而言,自心是道场,当下是道场,生活是道场,不要向外驰求,也不要向过去、未来寻觅,不要将生活与修行打成两截。

(1)此段大缘,人人根本,洞然融通,包括群有,不灭不生,亘今亘古,常在日用之中,而以无始妄习翳障,强作知解,不能独脱尔!(第110信《答黄通判》)

(2)盖此法天地不能覆载,虚空不可包容,蕴在一切含灵根脚,为一切依倚,长时净倮倮(裸)、无处不周。但为情识所拘、闻见所隔,妄认缘影为心、四大为身,不能证得此正体。所以诸圣以悲愿力指出示人,令一切群生有根器者回光返照、单拈独证去!(第57信《示照道人(尼)》)

(3)若脚下谛实,二六时中,更转一切物,而无能相,等闲空劳劳地,不生心动念,随自天真平怀常实,便是从宦游斡,悉皆照透“承阿谁恩力”。既识得渠,则如下水船相似,略左右照顾,扶持将去,自然速疾于般若相应。此禅流所谓“自做工夫,触处无有虚弃底时节”。绵绵长久,办不退转心,不必尽弃世间有漏有为,然后入无为无事;当知元非两种。若怀去取,则打作两橛也。一切时、一切处唯以此为实,在力行之,当截断众流、得大安乐矣。(第118信《示远猷奉议》)

3.自性在六根六头放光动地,遍一切时,遍一切处,遍一切机境,不离日用,不离见闻觉知,所以不要离开当下、在日常见闻觉知之外去寻找自性。日用中的一切都是我们与自性打照面的机会。关键是要做到“无心而照,照而无心”。

(1)现定见闻觉知是法,法离见闻觉知;若着见闻觉知,即是见闻觉知,非达法也。大凡达法之士,超出见闻觉知、受用见闻觉知、不住见闻觉知,直下透脱,浑是本法。此法非有非无、非语非默,而能现有现无、现语现默,长时亘然,不变不异。是故云门云:“不可说时便有,不说时便无去也;思量时便有,不思量时便无去也。”直须妙达此法,令得大用,长时语、默、纵、横,悉令般若现前,何必更论在善知识身边为亲、在田野间作为是疏,一往直前,自然触处逢渠也。(第25信《示才禅人》)

(2)殊不知人人根脚下圆成,只日用之中,净倮倮地,被一切机、遍一切处,无幽不烛,无时不用;但以背驰既久,强生枝节,不肯自信,一向外觅,所以转觅转远。是故达磨西来,唯言“直指人心”而已。(第90信《示英上人》)

4.自性不离当处,恒常现前,须臾不曾离,故修行要时刻保持圆满的信心,不要被暂时的外在之逆境和内心的负面情绪所左右。即便是我们正处在烦恼中、功夫不上路时,自性仍然在现前起作用。修行人就是要相信,当下的举手投手、起心动念、日用应缘,都是自性在起作用,都是我们跟自性打照面的时候,时刻准备回头,回头就是岸。家舍并不在遥远的未来,它就在当下一念之歇处,途中和家舍本来就是不二的。

(1)永嘉云:“不离当处常湛然”,亲切无过此语。“觅即知君不可见”,但于当处湛然,二边坐断,使平稳,切忌作知解求觅;才求即如捕影也。……信得心及,见得性彻,于日用中无丝毫透漏;全世法即佛法,全佛法即世法,平等一如,岂有“说时便有、不说时便无,思量时便有、不思量时便无”?如此,即正在妄想情解间,何曾彻证?直得心心念念照了无遗,世法佛法初不间断,则自然纯熟、左右逢原矣。(第27信《示璨上人》)

(2)况此段事,不道在知识身边时便有、居乡井便无也,所谓“暂时不在,如同死人”。正当在时,亦不起模画样。虽则平常,而滴水滴冻,卓然绝识,成个无为、无事、无心事业,表里洞然无际,不与万法为侣,不与千圣同途。深根固蒂,只守闲闲地,养来养去,不忧不彻。但尽凡情,作自己工夫,勿管外缘,勿逐名利、起我见、竞胜负。是故古德道:“任运犹如痴兀人,他家自有通人爱。”(第47信《示杰上人》)

5.自性的本觉妙用,“虚而灵、寂而照,内忘己见、外绝纤尘,内外洞然、虚融圆明”,无住、无为、无求、无得。故后天赖以修习的始觉之智,也必须是远离分别取舍,离文字相,离心缘相,扫荡一切圣解凡情,住无住处。此所谓“无心体得无心道,体得无心道亦休”。

(1)立志办道之士,于二六时中自照自了,念兹在兹,知有自己脚跟下一段大因缘—处圣不增,居凡不减;独脱根尘,迥超物表;凡所作为,不立方所,寂湛凝然;惟万变千化,初不动摇;应缘而彰,遇事便发,靡不圆成。惟要虚静,一切超然。(第29信《示详禅人》)

(2)透脱要旨,唯在歇心。此心知见生即转远,直下歇到无心之地,虚闲寂静;虽万变千转,非外非中,了不相干,自然腾腾任运、照应无方,便可以使得十二时、用得一切法;根本廓然,不形彼我、爱憎、得失、去来。所谓“任运犹如痴兀人,他家自有通人爱。”(第81信《示韩通判》)

(3)道贵无心,禅绝名理,唯忘怀泯绝,乃可趣向。(第135信《示成都雷公悦居士》)

二、直下承担

上述圆顿的见地,落实在信心上,就是要相信触目是道,敢于直下承担。所谓直下承担,就是要将“解脱”和“成佛”的理念圆成于现前一念,当念做到“即解即信,即观即证”。换言之,就是要念念信得及,超性离见,不怀疑,不分别,不拟议,不驰求;遇境逢缘,观得彻,转得及,把得住,作得主;安住当下,内心闲闲地,自觉、自主、自足、自在。

圆悟克勤禅师所说的“直下承当”,主要有四个要点:

1.信得及。

相信大道遍一切时处,相信日用一切都是自性的妙用,相信自性不离当处常湛然,相信现前之见闻觉知都是修行人与自性打照面的绝好时机。换言之,就是将修行与生活融为一体,不在修行境缘的好坏、染净等方面作好恶之取舍。相信赵州和尚所说的“你从道场来,你从道场去,全体是道场,何处更不是”,以及神照本如禅师所说的“处处逢归来,头头达故乡,本来现成事,何必待思量”。

(1)况自己本有根脚,生育圣凡,含吐十虚,无一法不承他力,无一事不从他出,岂有外物为障为隔?但恐自信不及,便把不住去。若洞明透脱,只一心不生,何处更有如许多?所以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要须直下承当从本以来自有底活卓卓妙体,然后于一切时、一切处,无不逢渠、无不融摄,吃饭着衣、凡百作为、世出世间,皆非外得。既达此矣,只守平常,不生诸见。(第104信《示本禅人》)

(2)此心虽人人具足,从无始来清净无染,初不取着,寂照凝然,了无能所,十成圆陀陀地。只缘不守自性,妄动一念,遂起无边知见,漂流诸有,根脚下恒常佩此本光,未尝暧昧,而于根尘枉受缠缚。若能蕴宿根,遇诸佛祖师直截指示处,便倒底脱却腻脂衲袄,赤条条,净倮倮,直下承当,不从外来,不从内出,当下廓然,明证此性。(第78信《示嘉仲贤良》)

(3)此段事,天、人、群生,至于佛祖,皆承威力。但以群灵虽蕴此而冥昧,枉受沉溺;佛祖达此而超证,迷悟虽殊,其不思议一也。是故佛祖开示直指,莫不令一切含灵,各各独了自己本来圆具、清净妙明真心,更不留如许尘劳、妄想、计念、知见,直向五蕴身田回光返照,湛寂如如,廓尔承当,明见此正性。……要深具信根,信此不从他得,行住坐卧凝神寂照,净倮倮地,无间无断,自然诸见不生,契此正体不生不灭、非有非无、无实无虚、离名离相,即是当人本地风光、本来面目也。(第86信《示蒋待制》)

2.超情离见,远离取舍驰求。

凡对宗门圆顿的知见信得及者,必定是内心超情离见,无所求、无所得、无所守。凡是内心不能安住当下,不能正视和接受现前之境缘;或者向外、向未来的驰求心、企盼心不断;或者把希望寄托在自己想象中的、适合于修行的、理想的时间、地点、环境、境界、道友等上面;或者在意识领解中找答案和出路,如此等等,都说明他没有能够做到真正的承当。

佛祖以禅道设教,唯务明心达本。况人人具足、各各圆成,但以迷妄,背此本心,流转诸趣,枉受轮回,而其根本初无增减。诸佛以为一大事因缘而出,盖为此也;祖师以单传密印而来,亦以此也。若是宿昔蕴大根利智,便能于脚跟直下承当,不从他得,了然自悟“廓彻灵明、广大虚寂从无始来亦未曾间断、清净无为”妙圆真心,不为诸尘作对,不与万法为侣,常如十日并照,离见超情,截却生死浮幻,如金刚王坚固不动,乃谓之“即心即佛”。更不外求,唯了自性,应时与佛祖契合,到无疑之地,把得住,作得主,可不是径截大解脱耶!(第137信《示吴教授》)
文字知见是建立在二边分别的基础之上,它的最大特征就是,以自我为心,在境界和对象中作是非、善恶、美丑等判断。它是烦恼的根源之一。所以修行悟道,首要任务就是要斩断命根,阻断“言语道”和“心行处”,只有这样,我们本有的圆融不二的自性光明才能够彰显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修行人不打破知见窠窟的束缚、沉溺于思维知见中,即是不能当下承当的表现。

达磨西来,不立文字语句,唯直指人心。若论直指,只人人本有,无明壳子里全体应现,与从上诸圣不移易丝毫许,所谓“天真自性、本净明妙、含吐十虚、独脱根尘”,一片田地。惟离念绝情、迥超常格,大根大智,以本分力量,直下就自根脚下承当,万仞悬崖,撒手放身,更无顾藉,教知见解碍倒底脱去,似大死人已绝气息,到本地上大休大歇。……古来悟达百种千端,只这便是。是心不必更求心,是佛何劳更觅佛?倘于言句上作路(露)布、境物上生解会,则堕在骨董袋中,卒捞摸不着。此“忘怀绝照”真谛境界也。(第26信《示璨上人》)

3. 在念头上观得彻、作得主。

直下承当,在当下的功夫上表现为,面对外在的逆顺、染净之境缘和内心的起心动念等等,观得彻、转得及、作得主,不被怀疑、好恶、有所求、有所得、有所期盼、有所逃避的心所左右。

要直截透脱,须先深信自己根脚下有此一段,辉腾今古,迥绝知见,净倮倮,没依倚,常在目前,无毫发相,宽同太虚,明逾杲日,天地万物有成坏、此个无变无移,古人谓之“不与万法为侣底人”,亦号“如来正遍知觉”。但谛实承当,使一念不生,彻透本来,元不动摇,长时无间,若行若住、百种作为,初不妨碍,历历孤明,一机一境、一句一言皆含法界、称本真如,情想计度无起灭处,以此正印,一印印定,自然随方逐圆,悉非二种。(第113信《示灯上人》)

4. 无所求、无所得、无所守,自足自在,闲闲无事。

真正的信得及和直下承当,在心态上必定是无所求、无所得和无分别好恶、闲闲自在的。凡心态上有所求、有所得、有分别好恶,即是信不及、不能安住当下和直下承当的表现。所以,无所求、无所得、无所守,自足自在、闲闲无事,是对修行人直下承当之功夫的根本考虑。这一点,圆悟克勤禅师在他的开示中反反复复地强调。

(1)“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诚哉是言!才有拣择即生心;心既生,即彼我、爱憎、顺违、取舍耸然而作,其趣至道,不亦远乎?至道之要,唯在息心;心既息,则万缘休罢,廓同太虚,了然无寄,是真解脱,岂有难哉?(第102信《示有禅人》)

(2)佛祖妙道,唯在各人根本上,实不出本净妙明、无为、无事心矣。虽久存诚,未能谛实,盖无始聪利智性、多作为而汩之。但教此心,令虚闲寂静,悠久湛湛如如、不变不易,必有大安隐快乐之期。所患者,休歇不得,而向外觅、作聪明也。殊不知本有之性如金刚坚固,镇常只在,未曾斯须间断。若消歇久,蓦地如桶底子脱,自然安乐也。(第85信《示曾少尹》)

无所求是判断一个人的修行是否真正将般若精神落实到位的一个重要标准。达磨祖师将“无所求行”列为四行之一,其用意大值得我们深思。

无所求并不是世人所理解的消极避世,而是一种非常高深的修证境界。因为无所求在心态上,必须是安住当下的(如果心不能安住在当下,必定是内心生起了隐密的追求),自足自在的(如果当下很烦恼,觉得不自在、空虚无聊,向外寻求心理安慰,那必定是心有所求),不起心动念,无心而照、照而无心(无所求不是枯木死灰,其内心是灵动自在的),而这些特质,又岂是普通的凡夫所能企及!

无所求的本质是直下承当。只有对“大道本自具足、一切现成、须臾未曾离、当下即是,只要一念无生、即可与之相应”这个圆顿的宗门正见,产生了决定的信解,才能够安住当下、当处、当念、当机(当下所做之事),心不旁骛。这就是直下承当。如果不能安住在当下、当处、当机、当念,而向过去未来求,向他处求,向他人求,向他事求,就说明他不能直下承当;不能直下承当就必然做不到无所求。所以,无所求的实质就是直下承当,直下承当的实质就是无所求。

圆悟克勤禅师之所以反复强调“无所求”、“闲闲自在”,是因为它在禅修和见道过程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修行悟道最难对付、最隐密的障碍,主要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内心隐秘的有所求、有所得、有所守的心,比如,求开悟、求入定、求某种胜妙境界一直持续下去等等,这些都会导致修行者的内心陷入斗争当中,古人称之为“家贼”。翻开《传灯录》,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禅宗大德,他们的开悟都是在无心的状态下发生的。这恰恰说明,无所求才能合道。

古来大有不惜眉毛为人指出处:云门觌体全真,临际坐断报化佛头,德山“无事于心,于心无事,则虚而灵、寂而照”;岩头“只守闲闲地,一切时中无欲无依,自然超诸三昧”;赵州道:“我见百千个汉子,只是觅作佛底,中间觅个无心道人难得。”但熟味其言,休心履践,它时异日,逢境遇缘,乃得力也。要当慎护,勿令渗漏,乃秘诀也。(第84信《示元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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