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 2014年度第六期药山惟俨禅师:山中野菜可充饥
 

药山惟俨禅师:山中野菜可充饥

张志军

药山悟道  

药山惟俨禅师,在禅宗史上与百丈怀海齐名,都是中国禅宗走向繁荣的关键性大宗师。百丈怀海继承了马祖选佛场的轰轰烈烈,大开大阖,大机大用,他的子孙进而肇建了全机大用、棒喝交施、势如山崩、机若电卷的临济宗。药山惟俨秉承石头希迁大思想家的思辨色彩,深沉孤傲、玄奥莫测,因此,从他座下衍出的曹洞宗,家风绵密严谨,功厚悟深、默照敲唱、理事回互。正是临济、曹洞二宗,延续了中国禅宗的血脉,使之千年不绝,日久常新。

惟俨禅师,俗姓韩,祖籍山西绛州(今绛县),唐玄宗天宝年间(742年正月-756年七月)生于南康信丰县(今江西赣州),十七岁时到岭南潮阳(今广东)礼西山慧照禅师出家。他南北横跨大半个中国的履历,多元文化滋养,注定了他海纳百川的胸怀与博采众长的学风。二十三岁时,他与同参好友大颠禅师结伴北上,跋山涉水,越过乱石穿空、险峰林立的大庾岭,来到南岳衡山纳具足戒于希操律师处。

比丘戒律多达二百五十条,日常行为规范的具体规定更是细如牛毛,大到礼佛拜师,小到吃饭拉屎,据说有八万四千条详细的规矩。修习律宗,就是要以这些戒律来规范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天,经过长期思考的惟俨对大颠说:“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净其意,哪能一天到晚困在这怎样摆弄衣巾之类的琐碎小事中呢?”于是,他和大颠飘然出行,投到石头希迁门下。

惟俨初见石头,说道:“佛陀的经教大意,我也算粗略知道。但是,对于南禅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我实在弄不明白,请师父慈悲指点。”

石头希迁不答,反而没头没脑地问:“这样不行,不这样也不行,这样不这样都不行,你该怎么办?”

肯定不对,否定也不对,既肯定又否定还不对,惟俨一头雾水,不知应该怎样回答。禅林传说石头路滑,果然不假。这不,刚刚一触,惟俨便茫茫然不知其所云,懵懵懂懂滑倒在了石头的禅径上。

石头大师见状,说道:“你的因缘不在这里,就请到马大师那里去吧!”

遵照石头的指示,惟俨像那时的大多数禅僧一样,踏上了江湖之路。他拎着一条柴杖,披星戴月,赶到江西洪州,拜见马祖。

马祖道一得知他从南岳来,就让他入室问道。于是,惟俨再一次将那困惑他的老问题从心里拎了出来:“南禅宗旨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弟子实在不能理解,请大和尚慈悲为怀,开我茅塞。”

马祖也未直接解答,举例说:“我有时教它扬眉瞬目,有时不教它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是,有时扬眉瞬目不是。你怎么样?”

惟俨恍然大悟。如果非要说明惟俨悟到了什么,可以勉强说他明白了“它”—自性的妙用。马祖的意思是说,扬眉瞬目,或者不扬眉瞬目,都是自性的作用;虽然扬眉瞬目是自性在起作用,但扬眉瞬目是一种生灭、动静的“相”,所以不能说扬眉瞬目就是自性。惟俨感激万分,扑通一声跪倒在马祖面前。

其实,单看惟俨面部的表情,马祖已经知道他开悟了。但这老汉生性豁达,爱开玩笑,故意板着面孔问:“你见到了什么道理,就向我礼拜?”

惟俨说:“我在石头大师那里,就像蚊子叮铁牛。”

蚊子飞到铁牛身上,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下口处的。因为,石头所示的乃是自性本体,妙高峰上,“官不容针”,当然不能思维言说;而马祖对惟俨的启示,则是从自性的妙用—有形有相的扬眉瞬目入手,属于“第二峰头”,可以“私通车马”。惟俨这样说,代表他已经领悟到了自性的“体”与“用”,如同手心与手背,是一体两面,体用一如。这说明,他也已经明白了当初石头希迁的启发。惟俨说“蚊子叮铁牛”,亦有自我嘲弄、自我批评的意味。

悟道之后,惟俨在马祖道场一直默默锤炼了三年。

一日,马祖问他:“你在我这里已经很久了,见地怎么样啊?”

惟俨答道:“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

皮肤,是外表,是外相。外相脱落,真相毕现。

这就是说,惟俨透脱生老病死一切外相,体悟到唯有“一”—自性,真实不虚,不生不灭。并且,他已经与真实自性完全打成一片,无二无别。

马祖对他的悟境十分赞赏,说:“你的所悟,深深契入了禅的精髓,而且能融会贯通,舒展自如。完全可以收拾行装,到其他寺院担当住持了。”

惟俨自谦地说:“我是什么人?怎敢去住持山寺呢!”

马祖摇摇头说:“不对,没有常行而不住的,也没有常住而不行的。要想有所增益,就得无所增益;要想有所作为,就得无所作为。你应该像舟船那样去破浪远航,不能长久窝在这里。”

惟俨虽然得到了马祖的印可,但他并没有急于自立门户,而是回到了南岳,向他曾经滑倒过的险峰—石头禅—再次登攀。

这便是禅者独有的精神:百尺竿头重进步,孤峰绝顶向上登。

惟俨回到南岳之后,变得“懒”了起来,每天只是兀兀静坐而已。一日,惟俨又在岩石上打坐,希迁走来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好像一句废话,人家明明是在坐禅嘛!

然而,惟俨回答得颇为奇异:“什么都不作。”

石头说:“那么,你就是闲坐啦。”

惟俨这次答得更为奇妙:“若是闲坐,即是有所作为了。”

石头仍然不肯放过,说:“你刚才说什么也不作,不作个什么?”

惟俨气吞山河如虎:“千圣亦不识!”

石头大师笑了,以偈赞叹曰:

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

自古圣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可明?

石头希迁是一位“静默”大师,除了《参同契》与《草庵歌》,极少著述,这首称赞药山惟俨的偈子,几为绝唱。

石头大师老婆心切,生怕惟俨心中遗留一丁点残渣,不惜自己浑身落草,一次又一次考校惟俨。

他说:“语言动用没交涉。”

惟俨说得更干脆:“非语言动用亦没交涉。”

他们所说的“没交涉”,是指与那“从来共住不知名”的那回事,是没交涉的。也就是说,我们凡夫的言行与那回事没关系;而惟俨禅师还进一步指出,非言行也与之扯不上关系。什么叫没关系呢?

石头接着说:“我这里针扎不入。”

惟俨斩钉截铁说:“我这里如石上栽花。”

惟俨从“蚊子上铁牛”到“石上栽花”,可谓质的升华。要知道,释迦牟尼说法几十年,也就是在石头上栽花!石头上如何栽花?从这里参究进去,我们就能契入禅的真谛。

药山禅要 

“十影神驹立海涯(马祖),五色祥麟步岸天(石头)。”

雪窦重显这两句偈颂,将马祖道一、石头希迁两位大师的神采形容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马祖与石头同为六祖法孙,同源异流,各具超方手眼,禅宗因他们而兴,因他们而盛。这两座中国禅宗史上的巍峨高峰,或许只有同时代的文学领域的李白、杜甫堪与媲美。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马祖道一机锋峻烈,大机大用,恰似蛟龙闹海。他在江西洪炉大开,千锤百炼打造的禅僧个个铜头铁臂、龙腾虎跃,闯关夺隘,大机大用。

孤峰高千仞,只许明月临。石头希迁深邃绵密、清高孤傲,宛若凤鸣云霄。他端坐于南岳绝顶,门风孤峻、目光犀利,经他印可的弟子,人人保任功深,仙风鹤骨,非同凡响。

这两位大士并世而出,湖南衡山孤峰突起与江西洪州选佛场相互辉映,蔚然成为一大奇观。惟俨经过他们二人联合锻造,双重印可,可谓蛟龙插翅,猛虎戴角,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唐代贞元初年(785),惟俨禅师来到澧州药山(今湖南津市市棠华乡),开法传禅,世称药山惟俨。初到药山,他搭了一个草棚,跏趺而坐,整天不起。山民见这和尚禅定功夫了得,纷纷前来慰问,供养美食佳肴。但是,惟俨一概不受。他说:“我无德于你们,不敢劳驾众人。”山民跪下请求说:“大师不受我们的供养,那你吃什么?”惟俨说:“我每天有一些米就满足了,山中野菜树叶都能下饭充饥。”

惟俨以自己的道德修行吸引得四方僧衲云集药山,殿堂高耸,禅室鳞差,蔚然大观。诗人李商隐、朗州刺史李翱、相国崔群、常侍温造……一大批达官显贵不辞辛苦,也慕名来山问道。

早期禅宗丛林不设佛殿。惟俨贵为方丈,在众僧眼里是佛的化身,但他也像普通僧人一样,时常在禅堂坐禅。一位弟子十分好奇:师父这见与佛齐的大师,打坐时是何种境界呢?禅门无拘束,所以,他便直接了当问惟俨:“师父,你兀兀静坐,思量什么呢?”

药山惟俨说:“思量个不思量。”

弟子一愣,不解地问:“不思量的,如何思量?”

药山答:“非思量。”

药山师徒的禅堂问答,是一则实修的禅要指南,非常精妙。一般人认为,静坐之时什么都不能思量,安然禅定更是不思量。这种人,可以肯定从未静坐习定。不思量当然很好,可是,你做得到吗?初学坐禅的人,往往也以为摒却思量才是入禅之道。殊不知,入门便错。药山大师告诉我们,要思量着,才是初参的功夫。

思量什么呢?思量入定的美妙境界,应该挨棒;胡思乱想,更要当头棒喝。要思量个不思量的。不思量的如如不动,是心境的主人公。不思量的是个什么?为何偏偏要纳入思量中?非思量的如何思量呢?就在这不知如何思量上发起疑情,在这个疑团上久久用功,自然知道“非思量”的下落—打破疑团之日,便是好消息到来之时。

经药山惟俨、云岩昙晟两代孕育,到洞山良价终于瓜熟蒂落,诞生了有“思想界贵族”之称的曹洞宗。“思量个不思量”,正是曹洞宗参禅的特色,也是以后“默照禅”的基础—这是后话。

药山惟俨很长时间不升堂说法,院主就来到方丈,代众人向惟俨请求说:“大和尚,你已经很久没有向大家开示佛法了。大家都急切盼望着你的教导。”

药山惟俨说:“那你敲钟集众吧。”

没想到大和尚如此痛快就答应了,院主赶紧敲钟。不一会儿,数百禅僧齐集法堂,药山默默坐在法座上,一言不发。法堂里一片静默,好像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如雷的轰鸣。师父在等待着什么呢?惟俨老不开口,弟子们难免用眼神相互询问着。这时,药山惟俨总算有了动静。只见他从法座上走了下来,竟然走出法堂,走回了方丈。

天哪,这算什么事呢?

院主急急忙忙追到方丈,问道:“大和尚,你既然答应了为大众说法,为何一言不发,就回了方丈?”

药山说:“讲经有经师,讲论有论师,怎怪得了老僧?”

院主闻听此言,就回到了自己的寮房。一群禅僧正等着他呢,七嘴八舌地问大和尚为何一言不发就下了座?院主将药山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那些伶俐僧明白了药山此举在于启发大众,禅不可言说,贵在自悟;同时,“经有经师,论有论师”,也在教诫大家,不要忘记经论的作用,宗与教无二无别。后来,重视文字般若,一直是曹洞宗的家风。

但是,仍有一些禅僧不理解,尤其是那些刚刚云游而来的僧人,很想听到药山惟俨的开示。院主十分慈悲,说:“等两天,我再敲钟,请和尚说法。”

院主,俗称“当家师”,打钟召集大众,是他能作主的事,不需要请示方丈。所以,两天后,他果然敲响了那口大钟。院主恐怕药山不到法堂,赶紧跑到方丈说道:“打钟啦,请和尚上堂。”

药山见院主来了个先斩后奏,不好推辞,便给院主设了一道槛,说道:“你给我拿钵盂去。”

钵盂是吃饭的家什,到斋堂才会拿钵盂;而上法堂,要带的是禅杖、拂尘以及如意。院主是个明眼人,知道药山大师是在勘验他,不慌不忙说道:“和尚没手多长时间了?”

药山的回答是:“你只是枉披袈裟!”

这不是骂人吗?药山见院主自作主张打钟,生怕他未理解自己那天的意思,所以故意刺激他,看他有什么反应。院主当然明白大和尚的意思,所以也不动气,绵里藏针说道:“我就是这样,和尚你如何?”

药山听到院主的反问,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回答说:“我没有这个眷属。”

在我们看来,有眷属当然是好事;但禅眼观世,有好,必然有坏。烦恼贴身生,眷属是挂碍。

有位禅僧直接找到方丈,对药山说:“弟子心中有疑难,请师父解惑。”

药山说:“那就上法堂对你说吧。”

等到大家兴高采烈在法堂集合之后,药山高踞法座,问:“那个心中有疑的上座何在?”

那僧赶紧从大众中出来,刚想磕头礼拜,药山已经叽哩咕噜从法座上跑了下来,一把抓住那僧,说道:“诸位,这个上座有疑惑!”

说完,药山猛然一推,趁机溜回了方丈。谁知,他这一推一溜,竟然使得这僧猛然醒悟: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自己的疑惑自己解!

一位云游僧问药山:“平原草浅,麈鹿成群。怎样才能射到领头的麈中麈?”

药山拉开弯弓射箭的架式,说:“看箭!”

那僧应声向后倒去。药山说:“侍者,将这个死汉拖出去。”

那僧撒腿就跑了出去。药山说:“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有什么用?”

猎人狩猎,麈与鹿都很容易被箭射中,唯独那麈中麈系群鹿之王,很难猎到。这种麈中麈常常将角在岩石上磨砺得尖而又尖,锐而又锐,以便保护鹿群。它勇猛异常,即使老虎也轻易不敢靠近它的身边。那位问怎样射麈中麈的禅僧,似乎对禅很有研究,以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来试探药山的机锋。药山是一位手眼通天的大宗师,他的禅机就像电光石火一样迅捷高妙,威风凛凛说道:“看箭!”那僧扮作麈鹿,放身便倒。这很像一位大师的作略,一般人根本奈何他不得。但是,药山眼睛雪亮,进一步逼拶过去:“将这死汉拖出去!”那僧虽有证悟,但未彻透,所以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狼狈逃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药山之上好安静。因为,入夜之后,禅僧们照例要到禅堂坐禅。但是,不仅静谧得出奇,而且整个寺院黑灯瞎火,连禅堂也没有一丝光亮。药山惟俨定了一条规矩,禅堂夜坐不许点灯,省得有人东张西望。药山说:“诸位黑夜参禅,心中自有大光明。今天,我有一句话,非常美妙,等到公牛生了小牛犊,就对你们说。”

忽然,黑暗之中有人大喊:“公牛生崽啦!”随即,那个声音又说:“你看,即使公牛生崽了,和尚你也不说。”

药山吩咐侍者:“掌灯!”

禅堂里立刻亮堂了起来。但禅僧们一个个正襟危坐,压根不知是谁说了刚才那些话。药山一笑。他知道,那位弟子开悟了,但他不肯出来公开礼拜罢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省些事吧!

一枚黄叶从法堂前的大树上飘然而下。它那曼妙的舞姿,它那自在的飘逸,比彩蝶更加浪漫,比鸟儿还要活泼。药山惟俨嘴角泛起一缕神秘而又陶醉的微笑。他用禅杖敲敲法堂的露柱,呼喊道:“法堂倒了,法堂倒了!”

众僧有的扛来木头,有的找来绳索,七手八脚加固法堂……

忙乱了好一会儿,大家忽然回过味来:无风亦无雨,无火更无水,法堂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倒塌呢?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大事不好,回头,药山大师已经席地而坐,笑着说了一句:“你们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啊!”说完,飘然而逝。

荣枯二树 

药山山门外坐,道吾、云岩侍立次。药山指案山上枯荣二树问道吾:“枯者是?荣者是?”吾曰:“荣者是。”药山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岩曰:“枯者是。”药山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高沙弥忽至,药山问:“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药山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

这枯荣二树公案,非常著名,各路禅者曾多角度解读。先将已故本光禅师的讲解抄录于此:

药山惟俨闲坐山门上,宗智与昙晟二师随侍在侧。(这时候,二人尚未离开药山。惟俨圆寂之后,他俩才分别到道吾、云岩二山建寺安僧,世称道吾宗智、云岩昙晟。—笔者注)药山察觉这两个法徒是有悟境的,趁此闲坐,考验一番。对面山上两株树一枯一荣。荣者枝叶繁茂,枯者枝叶疏落。先问宗智:“枯者是,荣者是?”宗智答道:“荣者是。”药山对他的回答表示认可,嘉许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昙晟,昙晟答:“枯者是。”药山亦认可并嘉许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惟俨禅师嘉许之词,宗智、昙晟并无表态,默契于心。有何言说?“灼然”一词,指宗智、昙晟二师有真知灼见,是具眼之禅和子了。

我辈当知,荣与枯是相对的两个概念。凡是相对的,都落在两边。人们只能在一边的境界里看另一边,自己所在之边即能契合中道。因此,有“边即是中”之说。若离两边,岂有中道?这是经教里辨中边的辩证名言。但是,经教中并未对“中与边”加以形象化的描述。这里药山拈提荣枯二树繁茂疏落的现实景象,宗智、昙晟由此悟入,深得药山之嘉许。这是(禅)宗门下“辨中边”的范例。

世上景观,荣也好,枯也好,都在说法,社会人事环境,我辈能具眼知之乎?参究不离人法境,澄想习禅,辨见修观,总起来说都是要明了那回事。说来也奇,偏偏来了个高沙弥,而且回答得多么超脱啊:“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自以为回答得很好。然而,惟俨禅师却绝不放过这个假惺惺的高沙弥的,顾视着宗智、昙晟二师说:“不是,不是。”

仔细想来,恐怕我们也是高沙弥一流的人物。这高沙弥来的却好,药山否定了他的回答,更坚定了宗智与昙晟的“是”。我辈当明了,若我也得个“不是、不是”,应知惭愧才好。高沙弥这样的人,是世间经常见到的所谓清高之士,于实际问题是不负责任的。我辈依教习禅,参究人生向上一着的大事,不能入高沙弥的行径。

本光禅师的开示,十分精妙,绝对非依文解意所能梦见。[编者按:本光和尚如是说,则是;作者如是转述,则不是。药山连下两个“不是不是”,毕竟落在何处?是道吾不是?是云岩不是?是高沙弥不是?还是三者都不是?若不知落处,必生是非取舍。读者当于此“不是不是”处高著眼。宗门一法尽在“不是不是”处。]

这则公案对当时禅宗丛林参究自然环境,产生了巨大影响,并且从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禅的自然观。

从自然景观悟入禅境的实例很多。灵云志勤禅师,是长庆大安的弟子。跟随师父“牧牛(观心)”三十年,功夫已经十分纯熟了。一年暮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志勤禅师不经意间一抬头,满树桃花灿烂芬芳,扑面而来,热烈似火,炽然在他的心目之中。他不由得一愣:好花如此动人,我30年来怎么从未注意到呢?就在这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感慨万千,化作四句偈子,从心中汩汩流出:“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从青山翠碧中感悟到佛性真如,听溪水潺潺里体会无我真谛,看花开花落证悟真空妙有,由风云变幻领悟大好禅机……

禅与自然相契相通,境界一如。禅之心,就像那幽潭碧水,皓月当空:幽潭水静,清澈无波,影显万物而无心,风云过后不留意;皓月临空,清光皎洁,万里河山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大自然浮云消长,潮起潮落,春花秋实,夏风冬雪;雁翔长空,鱼游江河,雁过蓝天无痕迹,鱼穿碧波难觅踪。大自然的一切活动好像没有意识,漫无目的,却存在森严的规律,从不结无因之果,从不起无缘之因;秋风叶落,春风又生,生生灭灭,看似暂短,暂短之中却有永恒……

心存一份戒惧谨慎的敬畏,尊重天地万物,是禅者的自然观。

从古到今,为什么僧人一直能够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因为他们的观念与我们不同。他们云水天涯,与天地自然为伴侣,视山川草木为朋友。君不见,僧肇法师说:“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景岑禅师更是直截了当:千年竹、万年松,都是人们的老祖宗。

这是一种我们常人很难相信却又千真万确的真理。开悟的禅师们识得本心。这个本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心脏,而是我们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息息相关、灵明不昧的宇宙之心。也就是说,整个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每一个单体生命都与它同一律动,相即相融。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宇宙大生命的一部分,是宇宙真理的具体显现。因此,在宇宙之中,每一种生命都是平等的,自己与其他物种无二无别。这就像我们身上的体细胞,不管是从你屁股上还是脸上取下来,都能完整地克隆出一个你,二者没有任何差别。所以,人要与万物同心同体,为友为侣。只有这样认识,人类才能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其他动物,才可能像保护自己的身体一样保护地球。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会真正做到与自然和谐共处。

日本冈本常男先生说:“自然是人类伟大的教师和力量的源泉。”人只有归回自然,才能掌握自然真谛,把握自然规律,从而显发出真正的智慧,发挥出最有价值的创造性。

顺其自然,在大自然中契悟禅机,是每个禅师所倡导的。然而,禅者不是自然主义者。正像药山惟俨否定高沙弥的“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一样,禅者扬弃那种所谓的“纯自然主义”,反对放任自流,更强调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

人作为自然之子,弃恶扬善,改造自己,就是自然;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使之更加契合宇宙人生的规律,才是真正的顺其自然。禅者之所以是真正的无神论者,真正的智者,原因也就在于此。

云在青天水在瓶 

药山惟俨的弟子中有一个特殊人物,他就是中国历史上集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于一身的理学与心学的先驱—李翱。

李翱(772-841),字习之,贞元进士。他与韩愈有亲戚关系,又曾经随从韩愈学习古文,韩愈是他的半师半友,因此,韩的思想对他影响极大。正因为如此,他也与韩愈一样,曾经极力反对佛教,严厉斥责“佛法害人”,“惑天下甚矣”,“实有蠹于生灵”。但是,李翱毕竟是一个严谨的思想家,不像有些自以为是的人,对佛教一无所知,便断然否定。他认为,必须懂得佛学,才能得知佛教的弊端所在,进而折服佛教徒之心。他身体力行,深入经藏,认认真真研究佛学。他曾经先后拜访过西堂智藏、鹅湖大义、龙潭崇信等著名禅师,向他们请教禅道。真理的光辉,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所以,当李翱真正深入佛学之后,便被佛学的博大精深所震撼,更为禅的无穷魅力所吸引,失去了自控,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地投入到了禅海之中……

李翱当时任朗州刺史(今湖南常德一带),药山就在他的治下,所以,他早就听说了惟俨大师的盛名。是官都得端着三分豆腐架子,何况他自认为自己是药山惟俨的父母官,理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然而,他三番五次派人去请惟俨大师下山,来府上谈禅,药山惟俨压根不买他这刺史大人的豆腐帐。没奈何,他只好轻装小轿,颤颤悠悠上到药山来。

惟俨正在庭院里的松树荫下读佛经。一石几,四石凳,一瓶泉水伸手可以取来畅饮,倒也悠闲自在。许是佛经太迷人,许是惟俨太专注,他好像对李翱一行的到来毫无察觉,头也不抬,津津有味地读着经书。李翱的来回踱步与连连干咳如泥牛入海,只是把一个硕大的尴尬遗留在自己的脸上……

一旁的侍者忍不住提醒道:“太守在此!”

惟俨充耳不闻,依旧不理不睬。

这僧居然如此无礼,眼睛瞎了?耳朵里塞上驴毛了?李翱是个急性子,何况平时总是被所属大小官员捧着、敬着,何曾受过这般冷落?便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百闻不如一见。”拂袖便走。

这时,惟俨大师却慢悠悠地开口了:“太守也号称智者,为何推崇耳朵而忽视眼睛呢?”

李翱闻听此言,回转身,合十问道:“如何是道?”

药山惟俨向上指指,又向下指指。

李翱的眼睛向上望望,又往下看看,得到的是满眼的茫然。当药山问他可曾领会?他怅惘摇头,说:“我实在不知大师所云。”

药山简而言之:“云在青天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令人无限遐想。然而,云虽在高高天空,随时可以化作及时雨潇潇而下;水虽处在下方,却无时不在向上蒸腾。上下一如,如同人的佛性一样,水与云的湿性也不会改变。

李翱豁然有悟,心中欣欣然、喜孜孜,情不自禁口述一偈: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从青藏高原归来的人,印象最深的,一定是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蓝天无限辽阔空旷,白云飘在天空,因其没有挂碍,没有羁绊,所以能够自由舒卷,任意飘游。微风徐来,淡淡的云如丝如絮,轻轻飘,曼曼舞,好不惬意,好不陶醉!狂风怒吼,浓云密布,排山倒海,黑云压城城欲摧,如潮似浪,横扫千里如卷席,好不畅快,好不雄壮!
我若是一片云,我便在无限自由中逍遥。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以高就下,永无止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是水最大的特点。水很柔弱,它总是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江河有堤,湖泊有边,就是浩瀚的大海,也有长长的岸。然而,正是利用了这些限制,它才得以源远流长,才能汇集成为辽阔的海洋。你就是将它装入小小的瓶子里,给它最大的限制,它也随方而方,随圆而圆,可以找到自己最为舒适的状态。

我若是一滴水,我便在任何地方自在。

云在天空逍遥,水在瓶中自在,一动一静,天真自然,无所用心。

“云在青天水在瓶。”药山惟俨普普通通一句话,道出了禅的无限风流。

在生活中保持一颗云水禅心,我们就会多一些愉快,多一些自在。

李翱在药山盘桓数日。一日,他问药山惟俨:“如何是戒定慧?”

戒、定、慧,是佛法的根本,所有的经、律、论三藏十二部,洋洋数万卷,所说的无非都是戒定慧。然而,药山却说:“贫僧这里没有那些闲家具。”

戒、定、慧的作用是对治人的贪、嗔、痴。我若是没有贪嗔痴,何用戒定慧?那戒定慧岂不成了闲置无用的家具?

李翱何曾听到过如此别具一格的说法?未能理解药山的玄旨。

因为李翱是位大根器的人,所以,药山不用传统经教上的戒定慧指教他,提示道:“太守要想保任所悟的禅要,巩固心中所得,就要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

好一个“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禅者不但要有超凡入圣的高妙见地,还要有入世度众的方便。这样才契合中道,不落两边。参禅,要有大丈夫气概,他人到处我不到,他人行处我不行,抛弃习气,杜绝渗漏,便是一个大写的人。

李翱在药山惟俨禅师启发下,参禅有悟之后,联系自己修禅的心要,结合儒家“中庸”思想,重新构建了“复性之说”,著《复性书》。用赞宁的话说,复性,就是“谓本性明白,为六情玷污,迷而不返。今牵复之,犹地雷之复见天心矣,即内教之返本还源也”。由此可以看出,《复性书》是用儒家的语言,阐述佛教的理论,是禅宗“心性清净论”的变种,从而开宋明理学引禅入儒之先河,导引出了专论天人性命之学的“理学”,以及陆王一派的“心学”—这些都是后话。

一天深夜,药山在山上经行(坐禅之后的漫步,亦是一种修行方法),不知不觉走到了山峰绝顶。这时,乌云散尽,一轮明月高挂中天,山野一片空朦的寂静,药山感月光之灵明,慨天地之通透,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啸。

虎啸生风,海啸起浪。猛虎呼啸山岗,必有寒风起自林边;海啸于大洋深处,自有滔天巨浪澎湃于辽阔海天。而药山这一声长啸,由小渐大,由细变宏,从促而长,弥漫于天地之间。恰有西风起自山颠,将他的啸声向东飘送了九十余里,澧阳城内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人们纷纷打听那呼啸之声的来源,东家问西家,西家再向西问,追根溯源一直到了药山。禅僧们说,是昨夜老和尚在山顶长啸。李翱为此赋诗曰: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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