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4年度第三期步步踩着莲花——佛陀故乡行散记
 

步步踩着莲花

——佛陀故乡行散记茶(一)

闻章

龙的遗骨 

从灵山下来,我们奔那烂陀大学,按现在的叫法应该称佛学院。人们依然沉浸在朝拜灵山的气氛里,但同时又向往着前面会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和新鲜。因此人们都沉默着,明影师却不敢沉默,既进宝山,就不能空手而回,他必须抓住任何一点时间空隙,让人们更多地领略佛国的珍奇。因此他介绍果行法师,让这位对法相唯识之学颇有研究的师父,讲讲那烂陀和与那烂陀有着密切关系的玄奘法师。

心地安闲的果行师,从不多言,几天来一直默默跟着队伍。他若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有着满腹的学问。

那烂陀寺是在佛陀灭度后由笈多王朝帝日王所建,其时在公元400多年,帝日王之后,先后有六代国王相继增建,于是那烂陀成为全印度最大最辉煌的精舍。还有的说,建寺时间应该在往前很早很早,再往前推500年。这都难以考证,关键是,历史上真的有这么一座非常宏伟的佛学院。

那烂陀寺遗址

据说那烂陀乃是一条龙。盖因建寺时,不远处有一大片森林,森林中有大水池,池里有龙,龙的名字叫那烂陀,于是就把龙的名字命名了寺院。

这座寺院非常了不起,来此当住持或者教学的人,有好多位都是菩萨。比如龙树菩萨、无著菩萨、提婆菩萨、世亲菩萨等。玄奘大师曾在此留学五年,并成为当时印度的四大名僧之一。直到如今,玄奘大师在印度仍有非常高的知名度。到此留学的中国僧人还有玄照、义净、智弘、无行、道希、道生、大乘灯等。那烂陀真的是一条龙,佛法佛学的一条龙脉,因此在历史上能够延续千年。

这座寺院很大,最盛时方圆可达48里,南北数十所寺院,常住僧侣4000人左右,加上来此挂单的游僧和参学的学僧,有一万余众。到这里来的,皆非等闲之辈,都是佛家的种子选手,好多人是有证有得的圣贤。玄奘法师当年来这里,看到的是怎样一个状态呢:“僧徒主客常有万人,并学大乘兼十八部,爰至俗典《吠陀》等书,因明、声明、医方、术数,亦俱研习。寺内讲座日百余所,学徒修习无弃寸阴。德众所居自然严肃,建立已来七百余载,未有一人犯讥过者。”最让人感佩的是学僧们的学习态度和学问成就,“凡解经论二十部者,一千余人;三十部者,五百余人;五十部者,并法师十人。”何等了得!

还有这座寺院的景观也太美了,当时玄奘大师看到的是:“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疏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晖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疏其外……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真的很壮观,很恢宏。佛学史上是奇迹,建筑史上、园林设计史上也是奇迹。

这样的一群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真的是让人神往。

说话间就到了那烂陀大学的遗址,又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大到你想不到它是院子。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有大门,大门关着,侧门开着,门口有人看着,需要门票。

阳光真是好,好到有些烫脚板。

沿着一条笔直的路走了很久,到了高高的墙下,墙很宽,把整个园子截开,中间有一个通道。我们进入到里面。人到了这个通道里,立即显出矮小。此通道最多有两米宽,两面全是高耸起来的墙。被围圉在这逼仄的墙里,我却更加感知到此遗址规模的宏大,像是蚂蚁钻到废墟的缝隙里。墙是红砖所砌,上面遗有黑色苔痕。这些黑色苔痕到了雨季会复活,变成苍苔绿藓。可以想见在雨季里这里的情景,那样的潮湿和阴郁,到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青苔努力的呼吸。如今阳光把它们照得发烫。

法师们在经行

有人开始向上爬了,原来进通道向右侧一拐,即有断壁可以爬到高墙之上。回望了一下,已经有一些人在上面。通过他们瞭望的眼神,可以想见上面有着意想不到的景象。我与玉欣等人却顺着通道向里走。通道有着弯曲,几经弯转之后,才见出口。出去之后,眼界一下子开阔,开阔地上,除了拐来拐去的道路之外,且也全是低的遗址,一片一片的红色房屋基座以及其间的树木。

应该说,一出出口,你就会发出一声惊叹。因为在前方的左侧,一座昂扬的高大建筑物,会一下子把人的目光夺走。它的高大,它的结实,它的坚定,让人吃惊。那是一种意志的体现,一种精神的宏伟表达。看不到孔洞,没有窗户,由平面和斜面组成,由高和宽组成,无数的几何图案汇集在一处,无论平面还是斜面都像被刀切过,那样干脆,那样直接。更像是雕塑,是纪念牌,只是巨大,最宽之处有两三幢楼那么宽,高度说是四层楼高,而原来据说是七层楼高,厚度也应该厚过两座楼。有一道窄的斜面上是一道道的阶级,节奏分明,像是大师演奏出来的,顺着它可以直达顶端的平面。这是从这个角度看,换一个角度,它的形象又不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雄威、壮观,如蹲蹴着的狮子或者猛虎。这应该是一座塔,一座造型奇特的标志性建筑。在这座巨塔周围,还有无数小的塔,方的圆的,高的低的,散布开来,似乎巨塔如一株生命力旺盛的大树,而周围的塔都是由它滋生出来。塔上有着特别清晰的佛浮雕造像,好多好多,有的已经残损。

在这里盘桓了许久,重新穿回通道,也爬到了那片高墙之上。高墙之上,竟然像黄土高原一样是平的,虽说平,却仍然有着像地面一样的高高低低的墙。那么,这是屋顶了,所有的屋顶连在一起,真的是屋顶,因为在没有顶的地方,可以俯视到那一间间的屋子,阳光直射到里面。还有就是一个一个的小的洞口,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屋顶上,像是房间的透气孔。屋顶上还有排水的沟道。所谓屋顶,其实是上一层的地面。就是说,这是楼房,遗留下来的是一层多?抑或两层多?参差错落,连缀如绵。这么多的屋宇联在一起,真不知它的内部结构是怎样的。

那么这是教室还是僧房?肯定有教室也有僧房,或者图书馆,或者伙房,或者仓库,等等。只是面积太大了。参观的人散落在这里、那里,有我们的人,更多的是其他国度的人。这些人都为奇迹而来,都想把自己置身于当年的那份辉煌里。

在这里看到乔万英坐在墙的一角,他又在画画。

在这里走,有多少的脚印会与玄奘法师的脚印重叠?

我们的人,像流水一样,绕了高高低低的断墙残垣,在朝着一处集中。

终于到了巨塔的后面,在一株大树下,我们对着塔诵《心经》。在这里诵《心经》,玄奘法师应该能听到的。这是他翻译的,精炼而优美。虽短短260字,依此修行,即可得人间君子、僧中圣贤、菩提萨埵以及得道成佛。即好比是阳光下,可开米粒般枣花,亦可开大朵的牡丹。树影斑驳,经声齐整,人脸肃穆。我们的声音,塔墙会记录下来么?但巍峨的塔墙,却已然收录在心里。

不是说那烂陀是一条龙么?那么我就有理由这样想:这塔,即是龙的昂扬的头颅,而全部的遗址,即是龙的散开的遗骨。即便已经是遗骨,它还这么迷人,借此可想象它飞龙在天时的壮丽。

行走在天上的大师 

离开那烂陀不远,车就停了。下车步行到一个地方去。日已近午,阳光益发强烈。但有的人还坚持着赤脚走这一段路。但是人只能走在路边的草上,若是不小心踩在水泥路面上,则会一下子跳起来。

这才真是热土。

果然是热土,在这片土上竟然会遇着玄奘法师!先是一座门楼,非常亲切的唐式建筑,飞檐高翘,红门黄钉,有廊有柱。正中悬一大匾,上书“玄奘纪念堂”五个镏金大字,为赵朴初手迹。走了千里万里,突然又像是回到家一样。每一个汉字,每一块砖石瓦片,都能妥帖地砌到心里去。大门不开,只开边门。进去是方方正正一个大院子,绿的草地和不多的树木。与门楼正对着的,是一大殿,亦是我们见惯了的飞檐斗拱,墨瓦红墙。有宽宽的红色路面通到那里。由于院子太大,大殿周围没有依托和拥戴,像孤雁失群,有一些孤单。我们顺着这路向着大殿走,在大殿的前头,路中央起一高台,高台上矗有玄奘法师负笈前行的铜像。走到这里,我驻足仰目,高举相机,把塑像完整地照了下来。

大殿前高高的台阶,宽宽的廊厦,几根大红柱子立着,中间两根到底有楹联:

玄奘纪念堂前的玄奘大师铜像

西天取经三界垂范誉为法门领袖

东土弘法千秋载德尊称民族脊梁

这对联也真撰得好。

进入大殿,看到的是玄奘大师端坐着的铜像,他似乎是坐在这里等我们。见了他立即有一种亲切和温热,师父们忙展开拜具,我们也随着师父,深深地拜下去,然后诵《心经》。

唐僧取经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但好多人知道的是小说《西游记》里的唐僧,那唐僧似乎有着怯弱和迂腐,不如他的弟子们来得有意思,特别是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上天入地,变化多端。其实真的唐僧,却是一伟丈夫。他13岁便怀慕道之志,有着“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行愿。也许是天降大任,26岁便决意西行,到天竺求无上法。
在来印度之前,玄奘法师四方游学,还曾到过赵州的观音院,亦即现在的柏林禅寺。在这里参学道深和尚。道深和尚为他讲解《杂心》和《摄论》。他在赵州待了10个月。

没有得到政府批准,他违令西行,后有官兵缉捕,前有艰险挡路,大漠荒烟,孤僧万里,几次险些丢了性命。真的是九九八十一难,虽不像小说中描写的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但其艰险程度却比妖魔鬼怪还要来得狰狞。换了另一个人也许就回退了,或者也许就真的死了。即便是现在,有些探险家,汽车呀随护呀吃用呀等等的配备完好,却在穿行一片沙漠或者一座山峰时命殒半途。而玄奘法师却走过了无数的险峻。“始自长安神邑,终于王舍新城,中间所经五万余里”,全靠一双脚,“践流沙之浩浩,陟雪岭之巍巍,铁门巉崄之涂,热海波涛之路”,“卧冰而睡,悬釜而炊”,其艰危程度没经历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难怪他的弟子慧立感叹:“嗟乎!若不为众生求无上正法者,宁有秉父母遗体而游此哉!”

他多方参学,几乎走遍了全印度,来回19年,取回了大乘经224部,大乘论192部,上座部经、律、论15部,正量部经、律、论15部,化地部经、律、论22部,饮光部经、律、论17部,法密部经、律、论42部,说一切有部经、律、论67部,因明论36部,声论13部。总计657部,由20匹马驮着,浩浩荡荡回到大唐长安。我们现在所读的佛经佛典,其中就有他的功劳。特别是当年,译过来的佛经尚少,他所取经典当然是雪里送炭,为众信众所渴仰!西方有给人间盗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有了火才有了人间的文明。但一个“盗”字就使天上人间有了对立。而玄奘却是用自己的肉身作脂膏,把灯引燃到暗处。原来的灯亮着,他亮着,所有的暗处都亮起来,由此到处都是光明。

由是在当年,在印度,有谁不知道玄奘呢?这样一个尊崇修行的国度,见到了这么一位解行俱深的行者,谁不尊仰?以致到现代,印度的中学课本上,还有玄奘的故事。而他撰写的《大唐西域记》,竟是印度考据历史时的根本参照。

果行师曾略说玄奘法师辨经故事。那是戒日王在曲女城召开无遮大会,十八国的国王、大小乘的僧众三千多人,婆罗门僧及外道两千多人,那烂陀寺也来了一千多名僧,都是蕴义洽闻之辈,辩才无碍之人。就玄奘法师1600颂的《制恶见论》,展开辩论。玄奘法师为论主,称扬大乘教义,由那烂陀寺沙门明贤法师,将《会宗论》读示大众,另写一份悬到会场门外,示一切人:

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

即是说,不论是谁,是僧是俗,是大乘小乘,外道旁流,有异义者均可提出,目的是“集诸异学,商榷微言,抑扬至理”,真理面前,没有亲疏。而且为了真理,甘愿献出生命。

第一天,第一天,到得天暮,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第二天,第二天,到了天暮,依旧没有人站出来。

这样18天下来,竟没有一人找出一点破绽。可以想象那场面,虽庄严隆重,却玄秘紧张,天本湛蓝,却似乎随时都有雷炸。那可是以人命作抵押的,谁也不知道一秒钟之后的情形会如何。这样的气氛,是等待?是期待?相信谁也不敢懈怠。玄奘法师,定然心若止水,大概也只有他有着这份自信。那么这大会,于他来说,却如当年穿越冰山或者荒漠,虽漫长,却也全在一笑中。而别的人,心量不一,所宗不同,自然心态不会一样。虽不一样,但却是为了天上人间的真理,无论谁赢,应该是真理的赢。此时的玄奘,已经不是作为一个支那僧坐在那儿,而是真理的化身,在他的背后,是佛陀金波萝花般的微笑。

玄奘纪念堂

当戒日王宣布闭幕的那一刻,玄奘法师定然也像天空那样无忧无喜。闭幕的一夕,玄奘法师作结,他再度称扬佛法,赞佛功德,劝勉众等放弃邪知,进入正见,离开“我见如山”的小乘,走入“一真遍味”的大道,使六大师,九十六种外道,同证菩提,齐修慧业。

十八日功德圆满,皆大欢喜。大会为玄奘法师各立美誉称号:大乘称为“大乘天”;小乘称为“解脱天”。

由是玄奘法师声隆五印,名满十方。

这便是玄奘大师!因此我们在这里再给他十倍的顶礼也不算什么。但他却也不在乎我们顶不顶礼给他,他肯定在乎我们现在怎样对待佛法。

玄奘法师坐像后面,是弥勒经辩图,为汉白玉浮雕;两侧墙上悬挂着玄奘生平铜雕壁画,黑地金线,节奏舒缓,绘得也真是好。只是不知出自谁手。

在玄奘像的左侧台上,摆放着一块包浆丰满的老石。石头已经残缺,断成三块,上面是两只脚印,有一只脚印依然完整,右下方镌有汉字:

佛迹图摩揭陀国波□鳌城释迦如来踏石留迹奘亲观此图

哦,原来这是《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那块留有佛足迹的石头:

……精舍中有大石,如来所履,双迹犹存。其长尺有八寸,广余六寸。左右迹俱有轮相,十指(趾)皆带花文。鱼形映起,光明时照。昔者如来将取寂灭,北趣拘尸那城,南顾摩揭陀国,蹈此石上,告阿难曰:吾今最后留此足迹,将入寂灭,顾摩揭陀也。……

这真的是两千多年前佛陀留下的足迹,法师见了,我也见了,法师沿着这足迹,走了这么远,而我却还在荒榛之中徘徊。真是惭愧!惭愧!

大殿两厢是书橱,整齐摆放着不同版本的大藏经和玄奘所译经典。

出了大殿,看到外墙也装饰得好看,上面镶贴上去的浮雕是一个个敦煌风格的飞天。

这殿,这院落,这装饰,等等,也真是新。看过大院右前侧的缘起碑才知道,它也果然新。这个纪念堂,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印交好,那烂陀学院院长迦叶波首倡,两国共建。中国向印度政府赠送一份玄奘顶骨舍利、1335卷玄奘译著、一部宋代藏经《碛沙藏》,一份玄奘纪念堂设计草图,并30万元人民币以作修建之资。建是建了,却没建完好,世间种种事端,却使这桩美事拖延到2005年才再续前缘,洒扫老尘,重做修缮。“作壁画、立展柜,示现大师之生平;塑铜像,树碑铭,建钟亭,唱响和平之声。”“受大师风范之感召,华夏各方响应,中国西安大慈恩寺、成都文殊院、大慈寺、洛阳白马寺、赵州柏林寺、无锡灵山实业有限责任公司、上海康宇铜门设计工程有限公司、上海华港国际船舶代理有限公司等,齐聚净资,共襄盛举。”原来赵州柏林寺也有着一份功德。

2006年11月开始修缮,翌年2月落成开光。

与缘起碑对着的另一侧,有钟亭一座,悬有铜钟一口。有人已经到了那里,并击钟数声,在这悠扬的钟声中,可见玄奘会心的笑容。

出了大门,在相机上浏览刚刚照的照片,发现那张玄奘负笈行走的像,远处的树梢,正好在他的脚下。这也真的有意思,这么看来,他好像不是行走在地上,而是行走在天上。是的,玄奘法师,一直在这么行走着,走着走着,他就真的走到天上去了。他似乎越走越远了,不回头后顾似的,不免让人生出几分怅惘。其实,再仔细想,天在哪儿呢?天在地球上方,而地球呢,却也在天上。其实我们也是天上的人物,就像佛说的,“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我们只不过执著、颠倒,没把自己弄明白罢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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