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3年度第五期真照无边的诗禅生涯(上)
 

真照无边的诗禅生涯(上)

明海

(2013年5月11日晚讲于河北省佛学院礼堂)

我们敬爱的师父示寂已经21天了。这21天中,我相信诸位和我一样,都还处在一种反应之中,这种反应是无常带给我们的。一个对我们生命那么重要的人,突然地离开,给我们造成一种如同当头棒喝的感觉。我自己也没有完全从这种反应中醒过来。师父走以后的这段时间,忙丧事的经办和有关的工作,还要调整自己的情绪。因为我也是个凡夫啊,所以也会有情绪需要调整。现在情绪调整得差不多了,我就觉得有很多话想跟大家说,这些话都是关于师父的。怎么说呢?关于师父的话,关于师父的功德,关于师父一生的事迹,如果不用佛经里面赞叹佛的语言来描述的话,就是成年累月不停地讲也讲不完。今天我们先找一个契入点,就是师父的诗集—《经窗禅韵》。今晚我想从师父的诗来讲他的一生,所以这个讲座的主题就叫:真照无边的诗禅生涯。

这个题目要解释,“真照无边”这个词从哪里来呢?学过禅宗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临济禅师的话,临济禅师在临去世前,说了一个偈子:“临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离名离相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 临济禅师这首临别诗偈讲的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每个当下应该要用的功夫。“临流不止”,生命就像河流一样,我们的意识、念头乃至身体的细胞构成,心跳、血压,念念之间不断迁流,我们的情绪在不断变化,见解也在不断变化,周遭的环境,人、物、事都在不停变化,面对这一切变化怎么办?“真照无边说似他”,临济禅师已经见到佛性,归家稳坐,所以他心性的真照智慧能发挥出来。无边,一旦它的光芒发射出来,就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用这个词来描述师父老人家的诗禅生涯。在我的心目中,师父是一位禅者,也是位诗人。他是诗人,也许对在座的人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不会写诗,我们觉得会写诗的人离我们很远。但是在我心目中,师父作为一个诗人并不遥远,与禅者的心态和禅者的性格是一体的,是一个,所以我称为“诗禅生涯”。讲的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每个当下应该要用的功夫。

在进入主题以前,我先简单跟大家介绍一下师父的示寂。我从五台山下来的时候,已经发现师父的健康大不如前,他时时会咳嗽。后来也在治疗。他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住院检查,诊断结果是间质性肺炎,间质是肺细胞之间的连接地带,这是药力不容易达到的地方。由于师父有糖尿病,糖尿病患者有一个麻烦,就是身体有炎症有创伤的时候不容易愈合,而师父这个创伤相当于是在肺部,而且是在药力不容易达到的部位。这病也许很多人都没听说过,我们听的比较多的是癌症,其实这个病的可怕不亚于癌症。西医对这病没有很好的疗法,师父那时候说,他这个病得慢慢调养。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师父三月份在中日友好医院住院,在这以前,因为有几个日本长老来访,他自己从医院跑出来,到石家庄河北佛教协会去接待日本长老,然后又回去住院。等到三月,我去北京开会,感觉那时候师父的咳嗽就有点变重了。我找了一个中医大夫给他号脉,抓了药,劝他要好好吃中药。这之后他就从北京回到湖北,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病情有所见轻。因师父去年冬月接了五祖寺,这个寺院有很多需要修复的工程。病情见轻之后,他有一天陪政府的人去五祖寺实地考察,步行爬山两个小时,去考察一条古道,结果又造成病情加重。加重以后,他自己到武汉医院住院,这就到三月底了。三月底四月初,我们这里打水陆法会的时候,我到武汉同济医院去看他。那时候他很瘦了,病情明显加重。医生说,他的肺部已经纤维化,不过这个纤维化刚刚开始。所以我看了师父以后回来就号召大家念经、放生。师父在医院治疗半个多月,就回黄梅四祖寺,按照我们的计划,下一步决定用中医和针灸这种理疗方法来治疗,也计划让他到海南去疗养,因为海南空气好。他这个病在北方不行,北方的空气不好,他这个病在末后对空气都非常敏感。我们去探望他,我探望时他没有问题,我走后听说其他人去,他都受不了,因为身体有异味。任何气味都会引起他剧烈地咳嗽。在海南,空气比较清新,再用中药调养,应该会慢慢好起来。我们本来计划用这个办法来疗养,所以他19日出院就到四祖寺。我本来计划是19日赶过去的,但由于21日有中国佛教协会讲经交流团到石家庄活动,我如果19日去,20日就得回来,这样就觉得太仓促了。想过了21日,22日再去,可以从长计议,在那里多待几天。然而这个妄想就打错了!因为19日那天,师父下午四点半从武汉医院回到四祖寺,晚上我就打电话问(那段时间每天我都会打个电话),他们说师父很好,住了半个多月很见效,现在咳嗽能咳出痰来了。因为他以前咳嗽咳不出痰,能咳出痰来,说明他的免疫力提高了,而且精神也很好,晚饭也吃了很多,看来没问题。我听了很高兴。不过他们说,师父老问:大和尚怎么还不来?晚上我睡觉的时候,这个稍微引起了我的一点点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接到电话,那边师兄弟跟我讲,师父的心脏停跳了。我听到以后不能接受,就是说心理上根本就不接受:不会的,师父还会醒过来的,赶紧念观音菩萨圣号!后来当然是没办法,无力回天。我们就赶到黄梅。听说师父那天早上4点半起来上了次洗手间,回到床上坐下,跟侍者说:我要走了。侍者以为他开玩笑呢,在我们的印象当中,师父即使生病都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性的,不管从心力还是身体都显得很有力量,这让我们对他的健康没有足够重视。所以当他说要走的时候,侍者还以为他开玩笑。几分钟以后,他的神色就变了,然后侧卧,呼吸加快,侍者一看慌了,赶紧叫执事们。大概二十多分钟之后,心脏停跳,脉搏消失。后来把医院的急救大夫叫过来,血压也消失了。这是师父示寂的过程。

就师父的示寂来说,确实是我们佛门中讲的撒手便行,转身就走。以他的病来说,并没有恶化,间质性肺炎会造成肺的逐步纤维化,等到肺部全部纤维化不能工作,就会窒息,但那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而师父的肺部纤维化只是刚开始。所以我想他大概看到自己因缘已经到了,诸法都是因缘生灭,他这一生弘法利生的因缘已经圆满了,所以撒手便行。

现在你们看的图片是4月25日上午在黄梅四祖寺门前停车场的追思大会,参加追思大会的有:诸山长老,国家宗教事务局的副局长,中国佛教协会的领导。这是中国佛教协会的传印长老致辞,这是国家宗教事务局的副局长蒋坚永代表中央统战部、国家宗教事务局讲话,他也宣读了全国政协主席和国务院副总理的唁电。在这个追思大会上,有三任全国政协主席发来唁电或送来花圈:李瑞环,贾庆林和俞正声;有三任中央统战部长发来唁电或表示慰问:王兆国,刘延东(现任国务院副总理)和现任的中央统战部长令计划。中央领导对于师父的一生给予高度评价,其中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赞誉他是爱国爱教的典范。在追思大会上,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刀述仁居士念了追悼辞,这是我最后致答谢辞,答谢辞的内容可以在柏林寺网站上看到。

荼毗就在四祖寺后山,是师父生前选址要建大金塔的地方,所有人看了之后都觉得好,我也觉得这个地方太好了。荼毗七天,化身窑是云居山的师父们做的。这个窑没有烟囱,烟是从四壁渗出来的,中间是一个铁门。师父的龛子是他在一年以前,为本焕长老定做时,也给自己定做了一个。他去世的那天,正好是本焕长老一年前去世的前一天。就是说他在一周年以前就为自己做了一个龛子,所以我们没有费力气,直接就用上了。师父的龛子放进去以后,把门关上,里面有三百斤香油,几百斤炭,几千斤的木材,大概有三千斤吧,一直堆到龛子顶上,烧了七天(应该是没有烧七天,烧了三四天吧)。到了5月1日,开窑之前,下了一天雨,降温了。等到开窑那天,我们很担心,因为根据天气预报,那天湖北会有雨。但是那天天气非常好。开窑是很周密的,我们提前准备一些箱子,选派一些人戴口罩、戴手套,还有警察维护秩序。把门打开以后里面都是灰。开窑的时候,我和黄梅县的一位常务副县长站在边上监督,他跟我说:师父修行很好,今天开窑天气这么好,你注意到吗,现在一点风都没有。的确,那时候天空碧蓝,完全没有云和风。很奇怪,因为这个地方海拔高,在其他时间都有风,然而就在开窑那一会儿,风完全停住,就跟人的呼吸屏住了一样。

六点开窑,九点瞻仰舍利,所以只是简单地捡了一些请出来供大家瞻礼。其实师父的舍利很多,有两千多颗,晶莹剔透的彩色舍利有几百颗,还有其他的骨舍利,顶骨不坏如莲花,胫骨坚硬如钢铁,敲着是响的,颚骨完整坚硬,牙齿完整坚硬,牙床坚硬不坏,手指坚硬,骨节还是很完整的,喉结也没有烧坏。这是师父示寂的主要情况,跟大家作一个汇报。

下面来讲师父的诗禅生涯。在这以前,我要简单介绍一下,中国古代的禅师、禅者百分之九十都是诗人,当然,如果要以诗的哲学意义来说,所有的禅者都是诗人。什么意思?也许禅者不写诗,但是在他的境界里,他的生命、他的生活、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变成了艺术,活着已经不再是苦了,是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开悟的人都是诗人,虽然未必写诗。

古代禅者的诗大概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以诗说自己的悟境。灵云志勤禅师见到桃花开悟,所以他说:“三十年来寻剑客(剑是比喻,智慧宝剑),几回叶落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宋朝有一位禅师叫分庵主,他曾参了很多年不开悟,非常苦恼。有一天要过江的时候,有一个侍郎来了,在那个时代侍郎可能相当于现在的中央部长,在过去的习惯,官来了要有人开道,所以他在江边等船的时候,后面有人吆喝一声:侍郎来了!听到这一句,他豁然大悟。开悟以后写了一首诗:“几年个事挂胸怀”,个事就是生死大事,这个话头参不破啊,“问尽诸方眼不开”,到处去请问,还不明白,“今日肝肠忽然破,一声江上侍郎来”。他在江边的时候,有人喝道:侍郎来了!开悟了。这属于以诗来说自己的禅悟。

第二种情况,是以诗自况,这个面就广了。开了悟的禅师,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人生际遇,都可以写成诗。不过古代禅师所写的多数都是住山的诗。宋朝的雪岩祖钦禅师写的“一杯晴雪早茶香”,早茶的水是用雪化的,熬了以后泡茶,“午睡方醒春昼长。拶著通身俱是眼,半窗疏影转斜阳。”下面这首也是如此,是临济宗的幻有正传禅师写的:“山红草碧万点萤,树中落落黄茅亭。微风吹座更吹我,明月照人还照经。”还有临济宗的天隐圆修祖师写的:“飒飒春风和鸟哀,清音直到耳边来。炉烧柏子端然坐,对月残经又展开。”古代的禅者为什么都会写诗,很多高僧也都会写诗呢?这里面有它的规律。这个规律是我前面讲的:明了禅的真谛的修行人,他的生活全体已经是艺术,他已经从普通人的执著挂碍之中脱身而出了。当他从执著和挂碍之中脱身而出的时候,他身边的一切,包括他自己所有得失、是非、苦乐的境遇,吃饭穿衣乃至屙屎放尿全部是艺术。艺术是什么感觉?艺术有很多,我们现在的人看戏看电影,那个最能表达刚才我讲的禅者的生活艺术:在他们的体验中,生命的一切恍如一场戏。他既是个局内人,他又是局外人。他是一个局内人,有最真实的感受;他是个局外人,有最超然的心态。他体会到一切如梦幻,所以无所挂碍;他又体会到一切都是真实,触处皆真,所以有滋有味。“微风吹座更吹我”,我们经常被风吹,有没有写出这样的句子?“明月照人还照经”,月亮在天边照我们的时候,我们出家师父们,案上也放着经,也被照到了,但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为什么?因为我们心有挂碍。我们从生活的点点滴滴,见不到真理,见不到趣味,所以我们的生活很沉闷;而禅者的生活很活泼,怎么都可以,怎么都是真,但是怎么也都是幻!

大家要知道,任何一个禅者,特别是像师父这样慈悲心重的,他要度众生,他有很多角色、很多职务,我们要列举师父的职务很多:河北省佛教协会会长、柏林禅寺退居、邢台大开元寺住持、湖北四祖寺住持、湖北五祖寺住持……如此等等,这是他的各种角色,各种头衔。每个人在这个世间都有他的角色,只要在角色中,一定就有各种因缘,只要他在各种因缘中,就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所以我们经常听师父说:哎呀,没办法,那里要开光,我得去;那里要开会,我得去;那个庙我不想接,人家非要我接,我还得接……这个就是他要面临的,只要是一个角色,就有具体的因缘。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有自己的角色,都处在具体的因缘中,这些因缘每天都在转你,但是你被因缘转的时候,你的心怎么样呢?古代有这么一首禅偈,是禅宗西天第二十二祖摩拏罗尊者对二十三祖的传法偈:“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这就是禅者的境界。比如我在讲课,我就要认真讲课,不能一边讲课,一边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不是这样。讲课就讲课,睡觉就睡觉,吃饭就吃饭,念经就念经,接待客人就接待客人,我到城里就是城里,到乡村就是乡村,“心随万境转”。大家不要搞错,以为修行就是撑着不转,可能吗?你饿了,能撑着不吃饭吗?困了,能撑着不睡觉吗?不可能!那么禅者的奇特在哪里呢?他跟着万境转,但是他能“幽”,这个“幽”是“明”的意思,精微,他跟着转,但是他有一个很细腻的东西,虽然完全随缘,但是在变幻莫测的因缘中,他认得性,性是超乎生命流转的,由于他认得超乎生命流转的性,所以他的境界无喜亦无忧。

看到这一句,你们可能会有疑问:赵州和尚《十二时歌》里面,赵州和尚自己还说:住在这里很苦恼,要饭要不到,很多人到庙里捣乱,住的地方很破,穿的裤子破了等等,这不是忧吗?怎么是“无喜亦无忧”?不要死在句下!禅师跟你讲这些,我们师父也有很多这样的事,他们讲假话了吗?没有。那怎么就是禅呢?这里的关键就在——观照。赵州和尚在诗里说裤无腰,褂子没有领,“头上清灰三五斗”,屋子漏灰落在头上三五斗,去托钵的时候,还要带一根打狗棍。但是在赵州禅师的这种表达里面,跟我们不一样的是,他把他的观照流露出来了:他生活着,观照他的生活。我老实告诉你们,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经常说:哎呀,太累了,没办法。这感叹完全跟普通人一样,但是不一样在他有观照,在观照之下,转我们的因缘就被转了,这个转并不一定是外面的因缘发生变化,而是禅者心中的世界被观照的光照亮了,由于他的观照,他把他的世界转化成了净土。

在禅门里面,有一个重要的词叫“转语”,转语是语,是语言,禅师在交流禅法心得之时,往往先有一个人问对方,比如我问:明宣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我问他的时候,相当于用一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了,他得脱身,要用一句话来转,一转就脱身了。这里面有很多内涵,我举几个例子来告诉大家什么叫转语。《云门录》里,有一个和尚问石霜楚圆禅师:“教中还有祖师意么?”因为祖师意是教外别传,那么教典之中有没有祖师西来意啊?我们知道教是侧重于理论的,而祖师意是在理论、在文字之外,要心去悟的。所以这个问题里面有很多陷阱,你说有,说没有,反正下面都有事。“霜云:‘有。’”接着问:“如何是教中的祖师意?”经教里的祖师意是什么?石霜禅师要脱身,下一个转语,他说:“莫向卷中求。”这个很奇怪,教就是离不开经卷,经卷中有祖师意,但是又不能向经卷中去求。这就是他的转语。同样的问题,云门禅师自己给出一个转语是这样的,“师代云:不得辜负老僧,却向屎坑里坐地作什么?”(师是云门禅师,代是古人表禅法境界的一个方式,就是替古代的公案下代转语。)这就是转语,是观照的结果、观照的智慧。面对一个境界,由于有观照、真照,由于有观照的智慧,所以才有转语。转语不能思考,思考推理得到的不是转语,一定是从心智自然迸发的,古人说:就像“银珠走盘”,银珠在盘子里面很流畅地转动。

师父是一个禅者,所以他一定是一个诗人,他会写诗,也喜欢写诗。说他是个诗人,不仅仅是他有禅的生活境界、有禅者的观照,而且他还是一个娴熟地掌握了写诗技巧、运用自如的诗人。古代的禅师有这样的教导:一个修行的人、参禅的人在开悟以前,不要写诗作偈画画,这些东西会影响我们的道业,所以古人把这些叫杂毒,杂毒入了心,没法救了,就是说在你道业成办以前,你着迷于诗词,是修行的一个误区。但是我们老和尚不然,他很年轻亲近虚老的时候就开始写诗。有一首诗,可以看出来师父对于写诗这件事的态度。这是在广济寺写的:“饭罢且欣无一事,灯前围坐话诗僧。千秋韵史缁林在,为甚今人愧不能?”师父生前经常感慨:斯文扫地啊,你看现在很多古人的文化传统都中断了,都搞丢了。这首诗就流露出来这种感慨,“千秋韵史缁林在”,韵,诗都是入韵的,缁林,就是出家人。古代有很多会写诗的高僧,为什么现在的人不行呢?从这里我们看出来,他是非常自觉地掌握诗这种工具,以这种工具来表达自己的禅境,表达自己对生活的观照,所以师父的诗歌就是师父对自己生活的转语。师父的生活历程是很苦的,这种苦落到一般人——如我等的身上是受不了的,只有禅者用观照的智慧,转的力量,生活的苦难因而变成了智慧的源泉与光芒,苦难的生活变成了一出有滋有味的戏剧。

《经窗禅韵》中有一首《浪淘沙》(八唱),是师父1977年写的,他写这首词的时候,正被打成右派,在乡下种地。这首词中,师父讲了他1977年之前的一生:

“一唱浪淘沙,落地哇哇,红尘白浪且为家。浑沌不知身是苦,啼笑咿哑。”“身世似疮痂,”什么意思?我们身上有疮有痂,不敢碰,不敢揭。“何足悲嗟。”师父的身世很特殊,他出生一岁半就被卖到了寺院,他说卖了五块钱。这很悲惨,如果这事儿落到我们身上,你会跟人讲吗?不敢讲,不想讲,不愿提。师父先是被卖到一个男众寺院,因为老哭,男众照顾小孩子不行。师父的老家是湖北新洲,新洲县这个地方很有意思,现在还有两三百个庙呢。不过你们不要误会,以为两三百个庙都是柏林寺这么大,不是的,一般一个庙里也就一两个人,三个人算多的。在师父的那个年代也是一样,本焕长老也是那个县出来的。所以不管怎么样,也许那些庙不规范,但是老百姓有善根。离这个庙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比丘尼庵,是母女两个出家,她们听到庙里老有小孩子哭,就把这个小孩子接到庵里,由她们来抚养。“朱门蓬户总空花。”“朱门蓬户”,朱门,富贵的人家;蓬户,贫困的人家,这些都是空花。师父小时候是在比丘尼庵长大的,他一生下来,就与这个红尘隔开了。“谁识梁间雏燕子,志在天涯。”很小的时候,你不要小看他像个孤儿一样,他有远大的志向。师父跟我讲过,他的早晚功课是很小就会的。两位比丘尼师父起来要做早课,他是小孩子,要多躺一会儿,所以每天总是在早晚课诵中醒过来。比丘尼师父在那边念经,他躺在床上听,听着听着就背会了。师父也讲过,他受的正规社会教育就是在乡下上的几年小学。他也讲过一次感应,曾经有一次,冬天的时候,他穿着棉袄要去上学,经过河边,虽然很冷,不过河里并没有结冰,在河边走的时候,他不小心掉到了水里,但是掉到河里他不沉,他说也许是棉袄的作用,反正是不沉,后来一划又划到了岸上。

“二唱学门跨,心若谽谺。”谽谺就是心稚未开。“舞文弄墨少才华。”从小就喜欢诗书。“不作老儒门下客,且上三车。”三车是《妙法莲华经》里的譬喻,释迦牟尼佛讲他就像一个长者,为了救度那些在三界火宅里不肯出来的众生,他说门外有好多车:大白牛车、羊车、鹿车,快出来吧,出来给你们玩。三车比喻佛法的三乘。在这首诗里指他要上佛法的车。“善种吐灵芽,般若开花。童真闻道亦堪夸。”修行最值得赞叹的就是正信出家,童真入道,很小,身心没有受染污。我们佛学院有很多十六七岁的师父,就是童真入道,是最了不起的,善根很深,很难得。“挑剔青灯翻贝叶,月映窗纱。”“贝叶”代指佛经,你看这个少年小时候就知道要读佛经。

师父15岁到了武汉,武汉有个大寺院叫三佛阁,三佛阁当时的住持是大鑫老和尚,也是一个开了悟的修行人,他是在高旻寺禅堂得了修行的受用。师父被比丘尼领到三佛阁去,三佛阁是一个十方丛林,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师父,因为在这以前,他在比丘尼庵,没有正式拜师,现在他拜了一个师父,叫宗樵。宗樵师父自己有个庙,在武昌的卓刀泉,这个地方我去过很多次,那就是我们师父少年成长的地方。寺院中间有一眼井,水非常甘冽,师父第一次带我们去的时候是夏天,他给我们表演了一次,他把井水打上来,用一个杯子倒满,再倒,水可以鼓起来,但不会流出来,水很稠,很甜,年少时师父就是喝这水长大的。卓刀泉是传说关公当年带兵打仗,到这里没水喝,用刀在地上一戳,泉就涌出来了。后来我又去过多次,不过现在这个地方的水不像以前那么甘甜了。师父跟我讲,他就是坐在这个寺院的门口看着国民党军队败退下来,共产党的军队又进来。他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就坐在那个寺院门口看着世事纷纭。

“三唱到江城,流水行云。”武汉的别名叫江城,在长江边上。大家可以想一下,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和尚,第一次到大城市,而且在那种时代,没有报纸,没有网络,没有任何传媒手段,忽然一下到了大城市,“高楼极目客心惊。”楼这么高,从来没见过。像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看到一辆拖拉机还要追赶半天,因为没见过。“浪涌千帆斜照里,各认归程。”长江里千帆竞发,太阳要落的时候,各个都走自己的路。这暗含了什么意思?他的人生有自己的路!“跨鹤我无能,”在武昌有一个黄鹤楼,据说过去曾经有人从这里跨着黄鹤飞到天上成仙了,而师父的志向不在成仙,“选佛场登。”在武昌还有一个长春观,第一次师父带我们去卓刀泉喝了那儿的水,然后又带我们到长春观吃素餐,他过去经常到这来,这个地方的素食非常好。长春观的住持后来做了中国道教协会的会长。“慈云法雨润童心。鱼鼓声中消岁月,净业难成。”净业难成的意思是道业要修成不容易。

师父曾经跟我们讲过很多细节。他第一次到三佛阁的时候,15岁从乡下来,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就像我们客堂的知客对待外面来挂单的小师父,被一个比丘尼领着,你们可以想象一下那个情景:抖抖擞擞地跨门进来,看见门边有两个凳子,少年想:这应该就是给客人坐的吧?所以他就坐在那儿了,结果犯大错误了,因为规矩不是那样的。他坐那儿以后,突然听到后面一声炸雷响:“这是你坐的地方吗?”这一声炸雷,让他本能地站起来,直打哆嗦。寺院的住持大鑫老和尚进来了,他个子不高,但说话如打雷一般,声音很大,一下子把这个乡下来的小和尚吓到了。我想要是换成我们现在的知客,态度也不会太好,可能也会大喝一声吧。所以你们对外面来的不太懂规矩的师父和居士要注意呵护。

“四唱礼云门”,师父18岁的时候到了广东云门寺,又是一个比丘尼介绍,说那里有个虚云和尚,是当代高僧,开过悟的,一坐禅就坐一个月,那里正要传戒,受戒去吧。于是他的师父就领着他去云门寺受戒。“万里归心。”那么远去拜虚老,“宗风寿相播清名。”虚云和尚的宗风长寿大家都知道。“绕座三千门弟子,化雨缤纷。”虚云和尚,他座下的弟子很多。三千有典故,讲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南北侍巾瓶,棒喝频承。戒源法脉忝门庭。附骥自惭根性钝,依旧风尘。”我们师父跟随虚云老和尚大概前后有五六年的时间,做过虚老的侍者,曾经在老和尚晚年跟他在云居山的茅棚住过三个月,得到虚云老和尚的提携、点化。

“五唱岭南游,胜境清幽。明师哲匠结同俦。林下水边相诘究,向上关头。五夏苦参求,好景难留。”师父是1956年到北京上中国佛学院的,岭南是指广东乳源云门寺,师父在这里待了五个夏天,也就是五年,在禅修上也有了突破。但是他说“好景难留”,要到北京上学了,“夕阳影里送行舟。”到了北京,“南望云山无限意,一曲渔讴。”“云山”在这里是比喻,比喻想师父,想虚老,这就是诗的语言,往往是一语双关、一语多关,有很多意思。

“六唱赴京城,喜气盈盈!九洲万国拥天庭。百族共和兴大业,一统乾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经过那个时代的人就知道,那个时候大家心情很舒畅:国家独立了,民族有了尊严。当时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中国佛学院成立,师父成了第一届的学僧,很年轻就到北京去上学。这种感觉你们想象一下,我刚到北京时也是一样,眼睛都花了。“雨露泽斯民,润及缁林。莘莘学子集都门。吸古纳今争上进,期续传灯。”这是在佛学院的岁月,师父跟我们讲,当时佛学院有很多高僧大德、很多善知识,高僧有明真法师,正果法师,法尊法师……善知识有虞愚,是位因明学的学者;周叔迦老居士,一个大佛学家,大长者,这些是师父上中国佛学院时的师资。1963年,师父在佛学院把虚云老和尚的很多信、文件,编辑成《虚云和尚法汇续编》,因此后来被打成右派。大家知道,打右派是在1959年,但是我们师父是1963年,他跟我解释过,说1963年好像是要补右派名额(我不懂)。打成右派这件事是现在的年轻人不能理解的,如果你去查书,可以查到一些概念,右派是什么;但是被打成右派的人那种凄凉,社会地位之低,人身安全之没有保障,是后来的人想象不到的。被打成右派等于是成为所有人脚下的人。如果是一个在家人,有子女,他的子女也跟着受牵连,上学、参军全部无份,在人前走路要低头。如果是小孩子,他的父母是右派的话,这个小孩子会受到所有其他小孩子的欺负、讽刺,这是我们现在难以理解的感觉。我小时候在乡村,对右派有很深的印象。因为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右派,姓余,是个知识分子,从城市里来,他的儿子叫余胜浩,我记得。他的儿子当然比我大很多了,在我们生产队做会计的工作,给我印象很好,他总是笑。但是他父亲是右派,非常压抑。我们村里应该还没有特别委屈他的父亲,但是我记得一个早上,我躺在床上,听到大人说:余胜浩的父亲上吊自杀了!我当时有一种恐惧和悲凉的感觉,现在心里面还记忆犹新,那种情形就是天擦亮的时候,传来一个人自杀的那种恐惧感。你们可以想象,他那样做给家里人带来的压力。

“七唱我还乡,负疚难忘。莱衣垢面见高堂。三十二年如隔世,日月重光。”师父是个出家人,在那个时代本来出家人就会受到歧视,再加上右派,麻烦就更大了,所以他就要劳改,辗转几地劳改,末后回到老家劳动。“村隅筑书房,高挂行囊。挥鞭执卷是家常。慧业文章重检点,山水情亡。”挥鞭是耕地,执卷是看书。师父跟我讲过,他在村子里的住房非常偏非常小。

“八唱浪淘沙,结结巴巴。语贫韵促句难佳。敢向文坛称大雅,漫写生涯。”说我哪里敢向文坛称大雅,不过是写写我的人生感慨而已。“书案作琵琶,”注意这句话,写诗就像弹唱琵琶一样,是艺术,“一拍三嗟!飘零人海似寒鸦!末后因缘逢一笑,铁树开花!”这是1977年,那时师父还在乡下劳动改造,没有任何平反昭雪的迹象,也没有任何出头之日的迹象,当然更没有讲经说法,修庙,弘法利生等等迹象,完全没有,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后这一句:“铁树开花!”很有意思,后面的诗都有这个特点。前面是对他自己现在遇到情况的感慨,最后却总是有一种希望,有一种向上的感觉。这首词讲了他1977年以前的人生。

还有一首《重过卓刀泉》。师父15岁到武汉,就住在卓刀泉,他在卓刀泉这个寺院拜了宗樵法师,得到现在的德号,师父另外一个名字叫宗道,就是这位师父给起的。1977年,当师父在老家劳动改造的时候,有一次从乡村到了武汉,因为新洲离武汉很近(现在新洲县已经是武汉的一个区了),他到了他少年时长大的地方,这里——师父原来住过的房子现在还在,我们去的时候他还指给我们看。1977年他从乡下到那里时,那里还没有被破坏。“重过卓刀泉,刹那廿八年。”他十几岁到现在,“山河除旧貌,历史开新篇。”你们看,很阳光的,但要知道他现在还是右派啊。“汲饮清泉水,甘美胜往前。墀边双丹桂,挺挺撑高檐。”那个地方有桂树,“少年读书处,户牖尚依然。”他少年时读书的地方,门窗还在。“昔日耕作地,花木自芊芊。”他来的时候,还有地,现在已经没有地可耕了,现在全部是街,很繁华。“美哉前后岭,已改旧时颜。”这个庙的后面有一座山,“青松高千尺,看看入云端。”“北望东湖水,江山画图添。”这个地方的北边就是武汉的东湖,毛主席来这个地方都住在东湖边上。“层楼兼巧阁,气象真万千。飘然来故地,感叹且流连。”你们想象一下,小时候做小和尚,现在是右派在乡下种地,完全不知道未来如何,可能这辈子就在乡下种地了,然而重游旧地,却有那种感觉。“愿策驽钝马,乘风好向前。”这是师父诗作的一个特点,最后都有这样的话,他从不悲观。这时候他自况是一匹驽马,驽马就是很差劲的马,但是还要“乘风好向前”。

再来看看师父年轻时候亲近虚云和尚的这首诗,在第一页,是写给虚云和尚的。这首诗写在1955年冬天,他还没有到北京上学,“茅棚三月侍师栖,”这是在云居山,师父有三个月的时间与虚云和尚住在一起,给虚云和尚做侍者,然后传戒。“教益时承庆幸余,命扫客尘归性海,嘱坚戒定出轮回。”这是讲虚云老和尚教导他。“若非云散何瞻日,不是波清怎见矶。”这句话有很大的空间,因为云居山是云雾缭绕,要看到太阳必须云散,这比喻什么?如果不是内心烦恼的云雾散开,怎么能见到智慧的太阳?在虚云老和尚的教导下他见到了“太阳”,“不是波清怎见矶”,水里的石头只有在水清澈的时候才看得到,这比喻我们的心水清澈就能见到智慧。“子夜霜钟迷梦觉,个中消息少人知。”想到师父在临去世以前,今年1月29日,留有一首自赞诗,其中讲到“早岁参禅悦,截流识此心”,和这首诗里的“个中消息少人知”,应该都是写他修行上有了突破。

再看《三十初度》。那个时候师父快三十岁了,1963年8月他还没有被打成右派,9月就被打成右派了。他在北京写的“寄迹空门廿八春”,出家28年了,因为他一岁多就出家嘛,“不堪回首忆前尘。罔知阿母生身德,”罔知就是不知道,因为从小就被卖了,不知道自己母亲生我的厚德。“深负尼师抚育恩。”讲到对于抚养师父的那两位比丘尼,我觉得他的报恩方式很有意思,你们可以看《守望良心》那本书。师父也讲过,他修虚云禅林和湖北芦花庵都是为了报答当年抚养他的比丘尼的恩德。修比丘尼的道场,让女众的师父有好的修行环境,以此来报恩。大家可以看看这种菩萨行,菩萨行是有情有义的。在《守望良心》里,师父也讲到,那母女两个比丘尼,老比丘尼叫海善,海善尼师在师父十岁的时候去世。海善尼师去世的时候,六十九岁,卧病在床多日,最后要咽气以前,她的手和脚老是往后缩,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师父在旁边,突然明白老人家是想坐起来,因为尼师当时说话已经不便利了,师父就问她:你是不是想坐起来呀?尼师点头,大家扶着她坐起来,盘腿结定印念阿弥陀佛,往生了。所以师父感慨:这个老人家对我恩德这么深,她最后往生西方的时候,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算是报了她的恩。第二位比丘尼师在解放以后被迫还俗,也住在老家。等到我们师父右派帽子摘了,1978年底要回北京广济寺的时候,他到养母那里去跟她告别(师父劳改是在他出生的地方,离那个比丘尼师父住的地方还有点距离)。告别的时候,这位老人家说:我岁数也大了,身体也不好,你这次到北京去谁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这辈子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我死的时候你能在我跟前送我一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师父说:你不要担心,我到北京去,你万一身体特别不好的时候,就给我发个电报(那时候是发电报),我立刻就赶回来。第二天早上,那位老人家给师父做了饭,师父吃完饭告别,离开了。大概刚走出那个家50米,后面就有人叫他,说老人家不行了。他赶紧回去,看到老人家浑身冒冷汗,大家把她扶到床上。师父知道老人冒冷汗一定是不行了,就给她念佛,很快就往生了。师父说:这一点我也非常欣慰,对于有养育之恩的养母在临终的时候我能送她。这就是“深负尼师抚育恩”。

“泊尔林泉消岁月”,出家人就是水边林下,“悠然云水度晨昏”。云水往往是指老是换地方。“韶光弹指成辜负,倚枕中宵涕泪横。”靠在枕头上,想起自己走的路半夜掉泪。从这些诗里面我们可以知道师父的心情,但是通常我们不大注意的就是在这种描述中、在诗的表达里面其实有观照,就是我前面讲的禅者的观照。后面还有很多这样的诗,从这一点讲,师父的诗很沉郁,有点像杜甫。杜甫的诗,经常写流离啊,战乱啊,离别啊,师父有时候就写自己这些遭遇,但是从他的诗中表达出来,就有一种观照在里面。这个观照很奇妙,如果你不观照,就会被这个境界所牵引;你观照了,就解脱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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