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3年度第二期杜甫流寓四川时游历的寺院和结交的僧人
 

杜甫流寓四川时游历的寺院和结交的僧人

李豫川

杜甫流寓四川(主要是成都)生活安定的八年(759年底—768年)中,所写的许多五言山水田园诗,都具有恬静淡泊、与世无争的风格。

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底,杜甫来到成都,寓居在西郊一座始建于南朝刘宋末年(约470年)、僧人寥寥无几的梵安寺的空房里,直到次年暮春他在亲朋好友们的帮助下在浣花溪畔筑成了白茅屋,才从古寺里搬了出来,此事有老杜《酬高使君相赠》和《堂成》两诗为证——

成都古城墙

酬高使君相赠

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

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

诗中的“使君”,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当时高适为彭州刺史,以诗寄赠杜甫(《赠杜二拾遗》:“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佛香时入院,僧饭屡过门。听法还应难,寻经剩欲翻。草《玄》今已毕,此后更何言?”)杜甫便写了这首诗回赠。“牢落”即“寥寥无几”之意。南宋平江府(今江苏苏州)景德寺僧法云所编《翻译名义集》云:“娑罗树,东西南北四方各双,故曰双树。方面悉皆一荣一枯。”三车,佛教以牛车、羊车、鹿车为三车,比喻三乘。

上元元年(760)秋,杜甫应裴迪之邀同游新津寺,并作《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

何恨倚山木,吟诗秋叶黄。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草堂寺工部祠

当时杜甫与裴迪同在蜀州(今新津)王侍郎幕府中,时有唱和。末联的意思是:我在此日游古寺,晚宿僧房,颇悟解脱之理,几忘悲秋之兴。《金光明经》云:“佛日辉耀,放于光明。”

是月,杜甫又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住处写了《赠蜀僧闾丘师兄》——

大师铜梁秀,籍籍名家孙。呜呼先博士,炳灵精气奔。

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

当时上紫殿,不独卿相尊。世传闾丘笔,峻极逾昆仑。

凤藏丹霄暮,龙去白水浑。青荧雪岭东,碑碣旧制存。

斯文散都邑,高价越玙璠。晚看作者意,妙绝与谁论?

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豫章夹日月,岁久空深根。

小子思疏阔,岂能达词门?穷愁一挥泪,相遇即诸昆。

我住锦官城,兄居祇树园。地近慰旅愁,往来当丘樊。

天涯歇滞雨,粳稻卧不翻。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

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漠漠世界黑,驱车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闾丘师兄为太常博士闾丘均之孙,而闾丘均与杜甫祖父杜审言(约645—708,官至膳部员外郎)曾同事武则天,所以两人有很深的世家旧谊。“我住锦官城”,指成都西南郊的草堂,“兄居祗树园”,在此指古梵安寺。两地相距很近,可以互相抚慰、排遣客居者的忧愁,更何况只有土丘和篱笆相隔,往来十分方便。《大唐西域记》云:“昔善施长者(须达)仁而聪明,积而能散,拯乏济贫,哀孤恤老,时美其德,号‘给孤独’焉。(须达)愿建精舍,请佛降临;惟(舍卫国)太子逝多(又译‘祗陀’)园地爽垲(地势高而干燥),(须达)具以情告(逝多),太子戏言金布园林乃卖。须达即出藏金,随言布地,建立精舍,为佛说法之处。”这片园林,称为“给孤独园”或“祗树园”。“软语”指交谈,系借用《维摩诘所说经》句“所言诚谛,常以软语,眷属不离,善和争讼”。诗末四句是说:这个世界太黑暗了,争夺残杀太频繁了;只有借助无边的佛法,才能普度众生,净化浊世。《大般涅槃经》云:“摩尼珠投之浊水,水即为清。”仇兆鳌引《圆觉经》句“譬如清净摩尼宝珠,映于五色,随方可见”。并说:“结出赠闾丘意,言其空明之体,可涤尘凡也。”(见《杜诗详注·卷九》)

上元二年(761)初的一天,杜甫前往新津,暮登四安寺钟楼,难掩旅途寂寞,更加思念故人,遂作《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

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

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

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

知君苦思缘诗瘦,太向交游万事慵。

清康熙年间吏部右侍郎仇兆鳌(1638—1717)的名作《杜诗详注·卷九》引东晋常琚的《华阳国志·蜀志》云:“新津县南二里有四安寺,神秀禅师所建。”

是年春,杜甫两次游新津县东南五里的修觉山,作《游修觉寺》和《后游》两诗——

游修觉寺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

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

草堂寺梅林中的砖塔

诗中的“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意思是:石砌的小径蜿蜒曲折,萦廻如带,而天上的云彩,江中的流水,任其去留,无所拘束。摹写寺前之景,自内而外,一静一动,潇洒自如;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九》云:此两句“写得流行无碍,语涉禅机”。

后游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道光二十二年(1842)所修之《大清一统志》云:“修觉山,在新津县东南五里,山有修觉寺,因名。其上为雪峰,亦云宝华山,其下为三江渡。”又,“修觉寺,在新津县东南五里修觉山,僧神秀结庐于此,唐明皇驻跸,为题‘修觉山’三字。有左右二井,春夏汲东,秋冬汲西,水斯甘冽,名曰灵泉。”但笔者实地踏访,今新津全县并无“修觉山”之名,其东南虽有山,当地人却称为“堡子山”,隔岷江与县城相望,原三江渡(今已建桥)就在山下,由此可知,堡子山即古之修觉山。山上之修觉寺今亦不存,遗址已改建为学校。

宝应元年(762),杜甫来到中江县东一里的大雄山,写了著名的《题玄武禅师屋壁》——

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

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似得庐山路,真随惠远游。

南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祝穆所撰《方舆胜览》云:“大雄山,在中江,有玄武庙,杜诗‘玄武禅师屋’在此。”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刻本《潼川府志》(张松孙等人所修)云:“元武山,一名朱雀山,又名大雄山……自五城连络而来。”因其山下产文石,形似龟蛇,故号“元武”(今名玄武山)。

初唐王勃(649—675)《元武山赋》云:“元武山东有道君庙,盖仙人之别馆也。”此庙据《潼川府志》和谭毅武等人修纂、民国十九年(1930)排印本《中江县志》记载,唐代名“乾昌寺”,宋代名“大雄寺”,俗名“玄武观”。南宋进士、除直秘阁潼川运判刘光祖(1142—1222,简州阳安人,后官至显谟阁直学士)所撰《大雄寺记》云:“老杜有《题玄武禅师屋壁》诗,相传即其处。”今玄武山有玄武观遗址,尚存“大雄真圣像”碑一尊,为吴道子手笔摹本。

稍后,杜甫又来到射洪县北门外上方寺,拜谒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文公和尚,并赠诗《谒文公上方》——

野寺隐乔木,山僧高下居。石门日色异,绛气横扶疏。

窈窕入风磴,长萝纷卷舒。庭前猛虎卧,遂得文公庐。

俯视万家邑,烟尘对阶除。吾师雨花外,不下十年馀。

长者自布金,禅龛只宴如。大珠脱玷翳,白月当空虚。

甫也南北人,芜蔓少耘锄。久遭诗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金篦刮眼膜,价重百车渠。无生有汲引,兹理傥吹嘘。

该诗通篇用佛典禅语。上方,《维摩经》云:“汝往上方界,分度四十二恒河沙佛土。”庭前猛虎卧,《高僧传》云:惠永住庐山西林寺时,屋中常有一虎,人或畏之,辄驱出令上山。人去后,还复驯伏。又潭州善觉禅师,以二虎为侍者。此赞文公道法。登堂俯视,烟尘即在目前,文公说法之外,久不下接尘世矣。施金者至,而禅心不动,外忘物也。中无所翳,而虚明常在,定生慧也。

诗圣悟禅的结果,是把诗、酒、王侯、蝼蚁都看破了。《涅槃经》云:“出世人所知,名第一义谛;世人所知,名为世谛。”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此说:“诗有似偈处,为坡公(苏东坡)佛门文字之祖。”浦氏认为,这一类犹如禅门斗机锋的偈子似的诗,开了宋代禅理诗的先河。诗中有禅,作诗如作偈。“大珠脱玷翳,白月当空虚”用的是佛经中“摩尼珠”的典故;“长者自布金”用的是佛经中“布金林”的典故。《续高僧传》载:法云讲《法华经》,忽感天花,状如飞雪,满空而下,延于堂内,升空不坠。又胜光寺道宗讲大论,大雨众花,旋绕讲堂,飞流户内。《楞严经》云:“白月则光,黑月则暗。”《法苑珠林》云:“西方,一同分为黑白,初月一日至十五日名为白月;十六日已去至于月尽,名为黑月。”既知贵贱同归于尽,须向心地用功。“刮眼膜”,《涅槃经》云:“如盲目人为治目,造诣良医,是时良医即以金篦决其眼膜。”“汲引”,即开本性之觉。咏僧家诗,全用释典,乃杜公独步处。

上方寺在射洪县金花镇北,与金华山观相向而立。原金华山门有联云——

上方有奇观,千点花飞千点雨;

金华多异境,一重云锁一重门。

联中的“上方奇观”,即上方寺后之“小南海”,上有悬崖倚立,细瀑下泻,溅起水雾,如雨花飞飘。

再后,杜甫又来到涪城县东南三里,北枕涪江的香积山(今三台县西北二十七公里的安宁乡境内),作《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寺下春江深不流,山腰官阁迥添愁。

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

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

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

《潼川府志》云:香积山海拔约461米,又名云峰山,香积寺即在山腰,“今名菩提寺”。崖壁上原有宋代石刻,现已风化,不甚清晰。北宋熙宁元年(1068)九月重阳日,邑宰许申之等人“登香积寺,观杜子美诗,访官阁故址”,摩崖题名。还有淳熙乙巳(1185)上元日邑宰郭公绪书“官阁”横额。

代宗广德元年(763),杜甫陪同梓州(三台)、阆州(阆中)、遂州(遂宁)、果州(南充)四刺史游三台县北二里长平山著名的惠义寺,写了《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

春日无人境,虚空不住天。莺花随世界,楼阁寄山巅。

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

“虚空”语出《楞严经》:“虚空寂然。”这里是取其不住相意,谓天运无常以成四时。杜甫在四川虽是寓公幕僚,生活清苦,平常诗作不离“忧患”二字,但一进入寺院,心境就为之一变。虽陪同四位长官到寺院游春,但也如入无人之境,不把权贵放在眼中,当然,彼此也是朋友,杜甫也犯不着去白眼。此处的“无人境”、“不住天”,真有“我法二空”、包裹宇宙的境界和气概。

沿途所见,无处不春光大好,莺花随路、啼香伴人。而惠义寺那巍峨壮观的楼阁,就飞耸在山巅之上。登上山顶,环眺四野的春光,杜甫再也压抑不住自己“迟暮”、年衰无为的失落感。尽管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但至此时仍是一事无成,不由一阵阵感到“惘然”和茫然。

虽然崇佛好禅的人不少,上至朝廷部院,下至州县,没有谁不常到寺院来祈祷,或参学一些佛理,并习练一些修行方法,但这仅仅是一种外部的欣赏而已,并没有真正进入佛门。在座诸公,谁敢把自己的“金印”解下,辞官解籍,遁入空门呢?没有!世人终究是舍不得那个“金印”。若真的舍得下,那么大家一起共同“安禅”,才真正是“潇洒”得很。

清嘉庆十九年(1814)刻本《三台县志》(县令沈昭兴纂修)云:“长平山,县北二里,冈垅延长而平坦,故名。”但山上之寺名“琴泉寺”,而不叫“惠义寺”。该书又谓:“琴泉寺,在北门外二里,即唐时惠义寺。佛座下有泉一泓,戛响如琴声。其号为琴泉者,不知始于何年?”清翰林吴省钦(1729—1803,1772年任四川学政,即教育厅长)所撰《惠义寺碑记》云:“(沈)莘田太守于山下得(前蜀王建)武成二年(909)惠义寺石幢,知王蜀时即改唐寺名,不知何时又称‘琴泉’也。侯圭以梓州列浮图十二,而惠义在北,因改从‘慧’矣。”由此可知,“惠义”即“慧义”,亦即今之“琴泉”也。

《潼川府志》亦云:“‘惠义’亦作‘慧义’,今名琴泉寺,下有千佛洞。”千佛洞摩崖造像遗址今存,在琴泉寺山脚下。杜甫同时期写的《山寺》——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使君骑紫马,捧拥从西来。树羽静千里,临江久徘徊。

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公为顾宾徒,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

岁晏风破肉,荒林寒可回。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正与之印合,可资为证。此诗描写了山寺的荒凉凋敝,接着叙述了同游的梓州刺史章彝对这座古刹的慷慨施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结尾写道:“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妙法莲华经》云:“譬如有人,年既幼稚,舍父逃逝,长大复加困穷。父求不得。穷子佣赁,遇到父舍,受雇除粪,污秽不净。其父宣言:‘尔是我子,今我财物,皆是子有。’穷子闻言,即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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