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3年度第一期担泉带月归
 

担泉带月归

马明博

《十八岁出门远行》,是作家余华的一个短篇小说。第一次出门远行时,他比余华小说的主人公还早一年,旅途中,17岁的他平生初次遇见僧人。

那是1991年的冬天,从太原乘火车去承德,中途要在石家庄换乘。如把春夏秋冬比作四兄弟,排行最末的冬季,待人最冷漠,他最吝啬阳光。尽管候车室也冷,但比寒风吹彻的室外要好受些。在人群拥挤的候车室内,他安顿好行李,掏出速写本,准备练练笔。画哪个人呢?正东瞅西望时,一位老和尚进入他的视野。

老和尚陪着一位客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座椅上。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遇见僧人,并且距离这么近。

他先是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这位老和尚,之后,低头用笔在纸上迅速地勾勒。低头抬头之间,他看到,老和尚与客人谈笑风生。速写即将成稿时,他抬起头朝老和尚望了一眼。没想到,此时老和尚正微笑着看他。看到他抬起头,老和尚朝他招了招手。

他站起身,腼腆地走了过去。

老和尚看了看他的速写,也请客人看了一下,接着,接过他手中的笔,在速写纸的右上角,题写了四个字:“净慧肖像。”

现在,他知道了,眼前的这位老和尚,名叫净慧。

——他那时不知道,称呼僧人,应该在名字后面加上“法师”二字。

在速写纸的右下角,净慧法师另写了一行字:北京西四阜内大街25号广济寺内《法音》编辑部。

“前往北京的旅客请注意……”候车室内的喇叭响了。客人起身,净慧法师送至检票口,与客人挥手作别;然后,来到他跟前:“你要去哪里?几点走?”了解到他要乘的车晚上开,法师说:“你跟我去吃个晚饭吧。”

就这样,他跟随净慧法师乘公交车来到河北省佛教协会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里有两位年轻人在讨论“什么是无”。一人说:“无就是空,空就是什么都没有。”另一人未作答。他接了一句:“无就是悟,就是找到自己的心。”走在他前面的净慧法师听了这句话,转身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法师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抱着一摞书走出来。

——如今,在他书架上,仍珍存着净慧法师当年送他的一本书《虚云和尚法汇续编》。可惜,那张珍贵的速写却不知去向。

除了《虚云和尚法汇续编》,那摞书中,还有几册《禅》杂志,以及安祥禅的推广者耕云先生的《不二法门》、《迈向生命的圆满》、《牛的礼赞》。

晚餐后,净慧法师叫一位年轻人骑车送他去车站。临别,法师从身上掏出20元钱塞到他手里。

——他那时没有想到,与净慧法师的偶然邂逅,为他日后出家为僧埋下伏笔。

 

1992年,他考入山西省艺术学校。秋天,他和同学们相伴到北京看展览。在中国美术馆泡了一两天之后,他想到了净慧法师,于是一个人转悠到广济寺。

也是有缘,恰巧法师也在。

法师见到他,笑着说:“小何,你来啦!”

“师父,我想学佛。”

“好。”

在法师起居的精舍里,法师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简单地为他举行了皈依仪式。皈依结束后,法师送给他一串念珠;他要离开时,法师又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他。

——净慧法师给的那串念珠,他一直珍藏。串念珠的橡皮筋松了,他都没舍得换。

在人们印象中,应该是在家人掏出钱供养给出家人。为什么他每次见到师父,师父都会给他一些钱呢?

昔日的小何,如今的万德法师这样解释:“我生在农村,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报考艺术院校,花费又多,家里支撑不起。为学艺术,当时的我,近乎四处流浪。师父肯定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接济我。师父的钱,让我感受到人间有超越血缘的温暖,后来才知道,这种温暖,佛门称之为‘无缘大慈’。”

回到学校,心头迸出的出家为僧的念头,最初让他感到陌生。随着这个念头不断涌现,他开始强烈地向往起青灯黄卷的佛门生活。终于有一天,1993年,他悄悄地离开学校,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在太原崇善寺披剃出家。

——为什么没去北京找净慧法师出家呢?万德法师说:“当时,出家的念头太强烈了,我想越快越好,所以,没跑那么远。”

 

他有二个哥哥二个姐姐,年纪最小的他,也最让父母牵挂。

出家当和尚,在他的故乡,是走投无路的人才做的选择。获悉他当了和尚,父母觉得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为逼迫他还俗,母亲以死相拼,口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被送进医院抢救。

他闻讯赶到医院,陪护在昏迷的母亲身边。在医生急救的两天三夜里,心如刀绞的他低头俯身在母亲耳边,不停地轻轻呼唤“娘”。

艰难地挨过三四天,娘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躺在病床上的娘,看着身着僧衣的儿子,泣不成声。

他心里也难受,但他告诉自己,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哭。如果自己一哭,娘会觉得他回心转意了。于是,他低头默诵佛号,为受难的娘祈福,将泪悉数流向心里。

一周之后,虚弱的母亲能起身下床,在人搀扶下行走了。

他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淡然地说:“娘,您好了,我也该走了。”

娘没有说话,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此听之任之。

随后,他来到河北赵县柏林寺参访,没想到,在寺中遇到了净慧长老。

眼前,这位年轻僧人有些眼熟,可长老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对长老顶礼三拜,起身后也没有多说。次日,长老差侍者找到他,请他到问禅寮。

长老问:“你是不是那个画画的小何?”

“是。”

——听到这里,我又有些纳闷。既对净慧长老感激钦佩,为何见到师父,不和他多说几句呢?

万德法师说:“师父给我授皈依时,在佛前上了一炷香,师父说:学佛的人,要像这炷香一样,从始至终,燃烧自己,把香气奉献给世界。在柏林寺见到师父未敢上前相认,是我惭愧自己做得不够好,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随后,他行脚到文殊道场—山西五台山。在佛国藏珍馆,观瞻“华严经塔”时,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300多年前,苏州居士许德兴发下大愿,以蝇头小楷历时多年,终于康熙31年,将80卷《华严经》写成一座“经塔”。这座由经文堆砌而成的纸墨经塔,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纸上建筑”,她呈六角七级楼阁状,在高5.67米、宽1.67米的尺幅内,密密麻麻地排列下《华严经》全文600043字。

“经塔”庄严的美以及造塔人的虔敬之心,激励他发下宏愿:“我也应该效法前贤,以‘经塔’的形式,书写其他佛典,传递佛陀的智慧与慈悲;为恭敬佛法,我不但用墨写‘经塔’,还将刺血书写,以供养诸佛菩萨,同时报答父母的生身之恩、净慧长老的接引之恩。”

 

一念三千。

虽说“一念之中,具足三千性相”,然而,毕竟一个念头的生起,只在一瞬之间。要用“三千性相”来展现这“一念”,却非朝夕之功。

起一念必落一界。

为圆满这一念,万德法师进入了漫长的筹备期。为提升心性及表现技巧,1996—2000年,他负笈于中国美术学院;为择定经塔的造型,2000—2004年,他云水参方,亲近河北赵州禅师塔、临济禅师塔及山西应县木塔等多处名塔。2005年,他在“北方佛都”山西大同闭关写经,三年期满时,他依据《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无量寿经》等法本,创作出墨书“经塔”十一座、血书“经塔”各一座、血经各一部。

出关后,万德法师首先将墨书“法华经塔”恭送至柏林禅寺,报答净慧长老的接引之恩。之后,他书写的其他“经塔”,分送山西五台山黛螺顶、普寿寺及净土祖庭玄中寺和江西庐山东林寺、江苏苏州灵岩山寺等名刹供养。

壬辰秋深时节,在大同华藏精舍,看万德法师小心翼翼地捧出《楞严经》、《金刚经》等诸血经时,我与同参禅友均心敛神凝,合十恭对。血经、经塔无言,却又一默如雷地讲述了万德法师的大愿大行。

此刻,在我脑海中,清晰地回旋起《普贤菩萨行愿品》中的经句:“如此娑婆世界,毗卢遮那如来,从初发心,精进不退,以不可说不可说身命而为布施,剥皮为纸,析骨为笔,刺血为墨,书写经典,积如须弥……”

 

释万德,字性空。

在华藏精舍,我不揣浅陋,试着凑句作了一副对联供养法师:“皈佛法僧万德庄严,依戒定慧性空不二。”

法师的法名及字,均镶嵌联中。

他赧然一笑,合十轻诵“阿弥陀佛”。

昔日抄经的书案上,有一印龛,龛内印有多方。

我拈起一方,印文为“担泉带月归”。

古来禅师坐作并重,既坐禅诵经,又担柴运水,故咏出“觅火和烟得,担泉带月归”之佳句。这方印,是法师用竹根刻的,随形布文,运心巧妙,令人赞叹。

万德法师从我手中接过这方印,注视良久,缓缓地说:“当年,净慧长老给我的经书及钱,犹如泉水。我担泉而归,偶一低头,还在水中发现了明月。长老对我的恩情,此生此世,我哪里报答得尽啊?”

文章写到这儿,也该收笔了。十七岁出门远行,他幸遇净慧长老,担泉带月归。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能否传递出甘泉的澄澈、月光的清凉呢?果能如此,那“担泉带月归”的,就不会只有万德法师一个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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