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3年度第一期漫谈赵州禅(上)
 

漫谈赵州禅(上)

本光

马祖下杰出的法匠,允推百丈、南泉。丈下并出临济、沩仰两宗。泉下出赵州从谂、长沙景岑、子湖利踪诸大禅师,他们虽未标一宗而宗风实为当时所推重。赵州与黄檗,直揭马祖禅旨。赵州自说“使得十二时”,像白云般自在,似春风样悠闲,门庭廓落,气象宏深,接机示人以本分,力避玄奥,教人究理自悟。昔马祖授门下三大士记云:“经入藏(西堂智藏),禅归海(百丈怀海),唯有普愿(南泉)独超物外。”而赵州承南泉心法,加以年高德长,遍历诸方,坐道场四十年,一言半句示人,便传播南北丛林,时人尊之为“赵州古佛”,在禅的传法系统上,赵州是亲见马祖的人,他曾说:“老僧九十年前见马祖下八十余员善知识,个个俱是作家。”其心法直承南泉而超然于五家之外。

一、赵州的悟缘及其他

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778-897),曹州郝乡人(一作青州临淄人),姓郝氏。童稚于本州扈通院从师披剃,未纳戒,便抵池阳参南泉,值泉偃息,卧而问曰:“近离甚处?”州曰:“瑞象。”泉曰:“还见瑞象么?”州曰:“不见瑞象,只见卧如来。”泉便起坐,问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州曰:“有主沙弥。”泉曰:“哪个是你主?”师近前躬身曰:“仲冬严寒,伏惟和尚尊候万福!”泉器之,许其入室。

从这段记录里,可看出赵州童年时即具大人作略,识主参禅。

赵州他日问南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州曰:“还可趋向也无?”泉曰:“拟向即乖。”州曰:“不拟怎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邪?”

州于言下顿悟玄旨。乃往嵩岳琉璃坛纳戒。返池阳,辅佐南泉,倡导宗要数十年。

“平常心是道”,即不离现前直下照了之心,顺事致用,总是平常,总归于道。南泉强调“佛出世来只教会道,不属别事”,用知解去凑泊,便落滞着名相,所以说“冥会真理,非见闻觉知”。赵州问:“还可趋向也无?”南泉答以“拟向即乖”。赵州追问:“不拟怎知是道?”泉即和盘托出,示以:“道不属知,不属不知。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赵州即于言下悟入不涉知解之道。

赵州受南泉印可,侍南泉相当久,约五十岁时才离开,携瓶锡遍历诸方,“行脚三十年”,常说:“七岁儿童胜我者,我即问伊;百岁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他。”如到云居,到朱萸,都说他“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他直到八十岁才安住下来。在行脚中,他既曾参请当时与南泉相颉颃的尊宿百丈,也曾参谒过百丈法孙临济和临济之师黄檗。此外如沩山、投子、药山、道吾、宝寿诸处,都留下过他的行脚公案。

赵州到黄檗,檗见来,便闭却方丈门。师乃把火于法堂内叫曰:“救火!救火!”檗便开门捉住曰:“道!道!”师曰:“贼过后张弓。”

黄檗既要见真赵州,赵州也要见真黄檗,一个设下陷虎之机,一个施出拿龙手段,到头来只是个平手。

赵州示众云:“此事的的,没量大人出这里不得。老僧到沩山,见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山云:‘与我过床子来。’若是宗师,须以本分事接人始得。”

当人本分事,虽没量大人,亦难出得。沩山答祖师西来意,云“与我过床子来”,且道他是以本分事接人么?所谓本分事,不离平常心,不离平常生活,即赵州示人的“阇黎莫擎拳合掌,老僧不将禅床拂子对”,“寒即道寒,热即道热”,“大道只在目前”,此外别无一法可商量也。沩山教人“过床子来”,未免落于机境。观此,赵州接人机用,虽于沩山,亦不见逊色。

赵州将行脚五台,有大德作偈留曰:“无处青山不道场,何须策杖礼清凉?云中纵有金毛现,正眼观时非吉祥。”州曰:“作么生是正眼?”德无对。

赵州行脚三十年,不知靠倒多少丛林长老,奖励了多少后进青年,到八十岁,被众请住赵州观音院。

马祖会下参得禅的有凌行婆这个女人,曾与浮杯和尚(马祖法嗣)有段公案,且牵涉到南泉,并与赵州在异地展开一场法战。这公案,显示了“赵州眼”。

凌行婆来礼拜师(浮杯),师与坐吃茶。婆乃问:“尽力道不得的句,分付阿谁?”师曰:“浮杯无剩语。”婆曰:“未到浮杯,不妨疑着。”师曰:“别有长处,不妨拈出。”婆敛手哭曰:“苍天中更添冤苦!”师无语。婆曰:“语不知偏正,理不识倒邪,为人即祸生。”

后有僧举似南泉。泉曰:“苦哉!浮杯被这老婆摧折一上。”婆后闻,笑曰:“王老师(南泉俗姓王)犹少机关在。”

澄一禅客逢见行婆,便问:“怎生是南泉犹少机关在?”婆乃哭曰:“可悲可痛!”一罔措。婆曰:“会么?”一合掌而立。婆曰:“伎死禅和,如麻似粟。”

一举似赵州,州曰:“我若见这臭老婆,问教口哑。”一曰:“未审和尚怎生问他?”州便打。一曰:“为什么却打某甲?”州云:“这死汉,不打更待几时!”连打数棒。婆闻,却曰:“赵州合吃婆手里棒。”

后僧举似赵州,州哭曰:“可悲可痛!”婆闻此语,合掌叹曰:“赵州眼光烁破四天下。”州令僧问:“如何是赵州眼?”婆乃竖起拳头。僧回,举似赵州,州作偈曰:

当机觌面提,觌面当机急。

报汝凌行婆,哭声何得失?

婆以偈答云:

哭声师已晓,已晓复谁知?

当时摩竭国,几丧目前机。

这一公案,俊快宛转,雪上加霜。当时禅道盛行南北,山妇村妪,会禅的大有人在,赵州所接触到,如插田婆、寄宿婆、偷笋婆、半藏婆等等,都是会禅的能手,其中还有个台山婆子,更是台山路上的母大虫,咬倒几多禅和(公案见下)。这位凌行婆,意气凌人,骑浮杯的虎背,捋南泉的虎须,摇赵州古佛的禅床,真是马祖门下的女健将。她与赵州唱和偈,看出异地同风,万里一条铁。

“赵州古佛”名称由来,据说是有如下一段公案:因南方僧来,举有学人问雪峰:“古涧寒泉时如何?”雪峰答:“瞪目不见底。”学人问:“饮者如何?”雪峰答:“不从口入。”赵州批评道:“不从口入,不可从鼻孔里入。”这个南方学僧转而请教赵州:“古涧寒泉时如何?”州答:“苦。”“饮者如何?”州答:“死!”这话传到雪峰处,雪峰赞曰:“赵州,古佛!”雪峰,福建泉州人,幼年出家,行脚遍南北,曾“三登投子,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创建雪峰寺,座下弟子常千五百人,接人极老练,对这一则答话,却落在赵州手中。据说,“雪峰后因此不答话矣”。自此,赵州被人尊称为“古佛”。

赵州因南泉“平常心是道”的话而顿悟,因当时禅道多堕“即心即佛”的窠臼,南泉提出了“道不属知,心不是佛,心智俱不是道”的话题,赵州得力处也正在于此,所以他据座披衣,极力提倡三祖僧璨的《信心铭》,而“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这段示众的话,实是赵州禅道的纲宗。智尚且不是道,知解更不是禅了。为了扫除学人知解,甚至提出“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无佛处不可住,有佛处急须走过”,所要求的,只是为截断学人向上思路,向日常生活上去会道,还它一个“各自有禅,各自有道”的“平常心”。

传称:“赵州志效古人,住持枯槁。僧堂无前后架,旋营斋食。绳床折一脚,以绳系残薪支之,屡有愿为制新者,坚不许。”住持观音院四十年,座下常八百众,禅话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

唐昭宗乾宁四年(897)十一月二日,右胁而寂。寿一百二十岁,谥真际大师。

二、赵州禅要旨

赵州谈禅,多称性之语,悟境与功行拧在一起,教人时有会省处。现从《五灯会元》摘三段上堂法语评述于下。

[其一]“如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老僧把一枝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枝草用。佛是烦恼,烦恼是佛。”僧问:“未审佛是谁家烦恼?”师曰:“与一切人烦恼。”曰:“如何免得?”师曰:“用免作么?”

“明珠在掌”,即示勿要打失平常心。悟此不昧,在在处处,大道自彰,所以胡来胡现,汉来汉现。只此不拟向以达其体,应用则随缘以现。一枝草可当丈六金身用,丈六金身可当一枝草用,以其适时无碍故,得大自在。无烦恼可断,“烦恼是佛”故,此言易解;现说“佛是烦恼”,可煞滋疑。如果会得赵州自说座下“八百个作佛汉,觅一道人难得,觅个阐提人难得”的话,也就了解到指的是:将心作佛,则佛成冤家,“佛是烦恼”了。

[其二]“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尽是贴体衣服,亦名烦恼。实际理地,什么处着?一心不生,万法无咎。”

这段上堂法语,正乃将悟境与功行拧在一起了。赵州语录中,易直截委悉者,以此为最。任何人参看一过,皆可了然于赵州禅旨。

“三佛不度”,“真佛内里坐”,实为绝妙法喻,虽不离常境,却不落常情,当与《涅槃经》诸法喻齐观。三佛不度,真佛内里坐,合该自度,谁为度者?自度即须顿悟,谁为度法?如《金刚般若经》说:“一切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而实无众生得灭度者。”此四句语,似极平常,知涅槃义者,类能道之。赵州作如此说,这乃古佛以香饵钓狞龙的手段。有形相的三佛和一般法同归成坏,自身难保,向外求佛,应歇狂心。唯有情不附物,狂心歇处,是为真佛。如觉得目前犹有少物,有“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可得、可证,成为自己的“贴体衣服”,仍属“烦恼”边事。只有于一切境物中、见闻觉知上纤毫不滞,才是个真正道人。“贴体衣服”与“净地上屙一堆屎”相去几何?有僧问赵州:“如何是毗卢向上事?”赵州答:“老僧在你脚底。”僧问:“和尚为什么在学人脚底?”赵州答:“你原来不知向上事!”这正显示了“实际理地,什么处着”。这僧执有“向上”一着,只好“委屈”了赵州在他的“脚底”了。毕竟如何是向上事,只有把高攀毗卢向上的心放下,在这里赵州又引用了三祖《信心铭》的话,叫做“一心不生,万法无咎”。用赵州自己的话,就是“衲僧家直须坐断报化佛头始得”。

[其三]“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赵州关于拈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法语,这一则供参阅。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师(赵州)曰:“曾有人问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师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曰:“此犹是拣择。”师曰:“田厍奴,甚处是拣择?”僧无语。

僧问:“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和尚如何为人?”师曰:“何不引尽此语?”僧曰:“某甲只念到这里。”师曰:“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赵州拈提或答问引用三祖《信心铭》的语句很多,他只在教人用平常心,直触目前大道,不得拟心趋向。真实顿悟的直观功行,关键全在防心走入歧路,所以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拣择全属欲贪见刺的业识,非明白之智。心地上焰焰空慧,不离当人如今鉴觉,“至道无难”却也难在于一念鉴觉下,打彻一切缘影相之妄,空慧现前,自然心安理得,扫尽憎爱、是非拣择的妄取之心,则“万法无咎”,无往而不自在。

此处赵州拈提“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的法语,完全是为学人开示如何提起直观顿悟的禅秘要旨。可是,他只淡淡地说了两句,“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拣择是憎爱妄心出,明白是虚明自照之智。前者自然必须遣除,即虚明自照之智,若堕在虚明里,还是成病。“老僧不在明白里”,也正是道出南泉的“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心法。佛果云:“才有是非,是拣择,是明白。才恁么会,错过了也。铁钉胶粘,堪作何用?”又云:“既不在明白里,且道赵州在什么处?为什么却教人护惜?”佛果置这两问,急须参看它的下落!有学人问赵州:“拟向南方学些佛法如何?”赵州答:“你去南方,见有佛处急须走过,无佛处不得住。”学人说:“与么,即学人无依也。”赵州说:“柳絮,柳絮!”有佛处无佛处,正是学人爱憎所在处,二者不住,虚明自照,在赵州分上,还须扫除,而这正是学人“护惜”所在。进一步教他扫除,使成个真正自在人,这是赵州禅“易见难识”处。禅的功夫达到不起爱憎,洞然明白,即心作佛,即智见道,应是参禅的终极目的,是禅人应护惜之处。但是赵州自说“不在明白里”,还教人“急须走过”,岂不是把参学人最后的命根子也断了么?所以,这个学人完全作不得主,惶恐地说:“与么,即学人无依也。”而赵州就要断他这有所依住的命根,冷隽地讽刺他:“柳絮,柳絮!”实际上,赵州是教他于法而无所住,随处作主去,不是教他成为随风飘荡的柳絮。

第一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这一则如通过体会了上一则话,也就能会取这窠窟不是别的,还是坐在那明白窠窟的问题。赵州说“若与空王为弟子,莫教心病最难医”。从凡入圣易,即圣入凡难。只仰望毗卢向上事,而忘失自己脚底事,是参禅人的通病,所以说“曾有人问我,老僧直得五年分疏不下”。嫌拣择入圣之路易识,“不坐在明白里”,去作一头水牯牛,或者如赵州常说,自己“是一头驴”的从圣入凡、向异类去难。“千人万人,尽是觅佛汉子,于中觅一个道人无”,正是坐此病根。天童正觉颇知此意,谓“明眼的觑得他骨头出”,禅法商量到此,颇欲无言,天童还写了一首颂:

五年分疏不下,一句原无缝罅。只知推过商量,谁信分明酬价。玲珑的相知,卤莽的相讶。宁可与晓事人相骂,不可共不晓事人说话。

第二则,学人问“如何是不拣择”?赵州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显然只是以人位的“坐在明白里”的话,答出了半句。这学人似乎识透而不肯他,所以说“此犹是拣择”。赵州喜得面前有个不受惑的人,再放一线,叱之曰:“田厍奴,甚处是拣择?”要逼出学人道末后句来,哪知面前立的还是个伎死禅和。真是千钧之弩,发向鼷鼠。
第三则答语,似嫌学人不全引《信心铭》四句话,即:“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而后语实前二语的注脚,实际即三藏十二分教、从上祖师千言万语,都是前二语的注脚。这个学人似乎会,似乎不会,只说“某甲只念到这里”,赵州似乎许,似乎不许,重念一番—“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虽然是同样念古人的话,却大有浅深在。

赵州常说:“正人说邪法,邪法亦随正;邪人说正法,正法亦随邪。诸方难见易识,我这里易见难识。”以上几则法语,要穷源究底,正是大不易也。(待续)  

【作者简介】

释本光(1906-1991),号废明, 1928年入普陀法雨寺礼今觉和尚披剃,次年于宁波天童寺受戒,亲近谛闲法师,学天台教义。不久,入太虚大师清徽堂,成为太虚清徽侍者。先后执教、讲经说法于武昌佛学院、汉口正信宣化团、重庆汉藏教理院、成都空林佛学院、金陵大学、上海静安佛学院等处,从学者遍布海内外,与赵朴初、谢无量、于右任、戴季陶、张大千诸居士道谊较厚。博研百家,尤精于易,得方山易第四十二代大师林际微密授,融会贯通,并发扬光大,著有《方山易秘笈—易传三评》一书传世。并精通经、律、论三藏,著有《碧岩集评述》、《马祖与石头禅要》等论文十余篇,流传海内外。1991年9月22日示寂于成都昭觉寺,世寿86,戒腊63。荼毗,得诸色舍利42粒,塔于昭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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