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功夫熊猫2》中阿宝是一只大胖熊猫，父亲却是一只瘦小白鹅。已成为神龙大侠的阿宝对自己身份的困惑越来越强烈，以至几次在对战的紧要关头，因幼时记忆中的符号出现而精神恍惚，差点送命。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些疑问始终在他脑海里盘旋。另外一只现实版的“功夫熊猫”——乔布斯也被此问题深深困扰。乔布斯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很早他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六、七岁的时候，他坐在自家屋前的草地上，向住在街对面的女孩讲述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不要你了？”女孩问。“天哪，我当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乔布斯说，“我跑回家，大声哭喊。”从此，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便一直纠缠他。其实，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都会面对的终极之问。只是这个问题在熊猫阿宝和乔布斯身上更加突出而已。

禅宗有一个常参的话头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是什么？”本来面目就是我们的真相。禅宗力图通过禅修来认识自己的真相，并以此作为佛法的根本目标。不唯禅宗如此，西方文化源头的希腊文化也把“认识自己”视为对人类精神世界的重要探求，在古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神殿上的石柱上就刻着这句箴言。人只有返本归真认识自己，了悟自己的生命实相，才能把握人生的方向。那么，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浣熊师父教阿宝的方法是让自己内心平静，这样便能自如地驾驭宇宙的流动。他向阿宝展示了由此而达到的太极神功。他以手掌接住天降露珠，使之运转于两掌之中，完好地还于水中。阿宝后来以此神功，将孔雀沈王爷发射的炮弹运转如露珠，并反射了回去，战胜了沈王爷。沈王爷对此惊讶不已：“你是怎么做到内心平静的？我让你父母双亡，失去了一切。给你的心灵留下了伤痕。”阿宝说：“伤口会愈合，伤痕会消失。你应该忘记过去，因为过去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现在的选择。”沈王爷显然以为自己对阿宝的伤害，足以让阿宝怒火中烧，方寸大乱，何谈内心平静。那么，阿宝是如何实现内心平静的呢？

阿宝在此前的交战中出现幻觉，被火炮击中负伤，后来在羊仙姑的照顾和启发下终于彻悟。“你的身世虽然不幸，但这并不影响你成为什么样的人。重要的是你的以后，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最后，羊仙姑问：“那么，你是谁？熊猫。”熊猫回答：“我是阿宝！”打败敌人后，阿宝告诉鹅爸爸：“我知道我是谁了。”“我是你的儿子！”这就是阿宝悟到的“本来面目”。

“本来面目”如何呈现？六祖慧能问惠明：“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注释1〗意思是说，不思量善，不思量恶，就在这个时候，哪个是你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啊？惠明听了之后，豁然省悟。此处的善与恶代表着对立的两个方面，并非仅指善与恶，而是包括任何的对立面：是与非、美与丑、垢与净……禅宗超脱于任何二元对立的思维，认为这样的执著心、分别心只会使自己不断起心动念，落入缘起缘灭的假相，无法拥有真我。放下假我、我执，了悟缘起即空，了解一切法无生，就进入没有分别的实相，直接契入佛心。“正与么时”就是分别、对立观念还未产生之时，做法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羊仙姑告诉阿宝的话翻译成禅语，就是放下万缘，直承当下。阿宝言下即悟，真我现前，“本来面目”呈现。

乔布斯在这方面与阿宝有类似的体验，幼年被遗弃的事实对他造成了很深的伤害，一直困扰着他。他的朋友回忆，说他经常听约翰·列侬的一首歌：“妈妈不要走，爸爸快回家……”乔布斯非常渴望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他想弄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该怎样融入这个世界。为此他曾到印度进行一次长达半年的精神之旅，寻找自己的精神导师，并迷上了禅宗。多年之后，他说起印度之旅对他的深远影响：“如果你坐下来静静观察，你会发现自己的心灵有多焦躁。如果你想平静下来，那情况只会更糟，但是时间久了之后总会平静下来，心里就会有空间让你聆听更加微妙的东西—这时候你的直觉就开始发展，你看事情会更加透彻，也更能感受现实的环境。你的心灵逐渐平静下来，你的视界会极大地延伸。你能看到之前看不到的东西。”〖注释2〗乔布斯看到了什么之前看不到的东西，是“本来面目”吗？我们不得而知。但之后当有人称他的养父母是养父母时，或者暗示他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时，他都会说：“他们百分之一千是我的父母。”即使他后来与生母取得联系，也是在养母去世之后。“我绝不希望让他们感觉我不把他们当作父母，因为他们彻头彻尾就是我的父母。”〖注释3〗这和熊猫阿宝告诉鹅养父“我是你的儿子”如出一辙，而其悟道途径也是藉由内心平静。

乔布斯2005年在斯坦福大学的著名演讲上说：“不要让别人的意见淹没你内心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是，你要有勇气去听从你的内心和直觉的指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如何倾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如何得到直觉的指示呢？乔布斯称这种能力的获得来源于他的禅修，他说通过精神的集中就可以直观体验到智慧和认知。禅修增强了他对直觉的信赖，他说：“直觉是非常强大的，在我看来比思维更加强大。直觉对我的工作有很大的影响。”〖注释4〗直觉究竟对乔布斯产生了什么影响呢？最典型的是在产品研发上他从不做市场调研，他的名言是“当贝尔发明电话的时候，他做过市场调查吗？当然没有。”那么，他的产品设计方案来自哪里呢？答案是他的内心直觉。他认为他就代表了消费者，他比消费者更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等到你把产品摆在面前，用户才知道想要什么。”

乔布斯曾说，“我愿用我的全部科技来换取与苏格拉底一个下午的相处。”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被称为最有智慧的人，他使哲学“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也是乔布斯的哲学偶像。苏格拉底说没有经过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因为一个没有经过反省的人生，只能是一个平面的生命，无法开展和建构生命的诸多价值。他提出一个重要内容就是你要有一个“内心之声”，那是精灵的声音，人要听从内心的声音。苏格拉底与佛陀、孔子、耶稣一起被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誉为“四大圣哲”。东西方两大圣哲启迪了乔布斯的智慧。著名学者吴经熊先生说：“我们既非向东，亦非向西，而是向内；因为在我们的灵魂深处，藏蕴着神圣的本体，那是我们真正的家园。” 〖注释5〗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哪种文化，人类总要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回到自己的内心，认识自己。

◎延伸阅读◎

《功夫熊猫》的禅意 

宗舜　 

阿宝的成功来自于东方人的忍耐——那种隐忍和足够的耐心。虽然他很急躁，但是他对信念却是始终如一的坚定。阿宝的悟道表面看来有很多神奇的地方，但是关键还是自我突破。

过去禅宗里面有一个词叫“锤钳”，古人说以天地为炉鞴，用苦难来打磨，你才能成为圣贤。这部动画片真的非常有禅意，就是它既有让我们觉得很自在、轻松、幽默、优美，让我们很感动，让我们心里觉得很温暖很柔软的一面 ；也有惊心动魄，有生死有善恶、有这种力量之间的尖锐对立的一面。这些生死刹那都在锤钳着我们，都在锻炼着我们。我们有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去应对这一切？这种考验是非常值得我们去想：我们如果是阿宝，我们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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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宗宝本《坛经·行由第一》

〖注释2〗〔美〕沃尔特·艾萨克森：《史蒂夫·乔布斯传》，第44页，中信出版社，2011年。

〖注释3〗〔美〕沃尔特·艾萨克森：《史蒂夫·乔布斯传》，第235页，中信出版社，2011年。

〖注释4〗〔美〕沃尔特·艾萨克森：《史蒂夫·乔布斯传》，第44页，中信出版社，2011年。

〖注释5〗吴经熊：《法律哲学研究·序》，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