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2年度第三期一身诗意,一生禅趣 李洪卫
 

一身诗意,一生禅趣

李洪卫

近人王国维曾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子瞻即苏子瞻,也就是苏东坡居士。

苏东坡人格高岸,诗词峻美,但是他的人生道路却并不坦易,历经“乌台诗案”等等曲折,迭遭贬黜,几度流落边陲,曾以自嘲归结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虽然遭到贬抑,半生飘零困顿,但他都能随遇而安、泰然处之。一首《定风波》,可见东坡的淡定心境: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风暴雨狂,没有雨具,同行者都感到风吹雨打不免狼狈仓皇,唯有苏东坡浑若不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写出了一位行者的情怀—自始至终心地坦然、豁达、乐观;“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又有几分禅意存焉。

其实,苏东坡之豁达,既有天性使然,也与他终生注重修养、尤其是亲近禅僧密切相关。东坡参禅修道很有特色,他集儒释道性命、人格修养于一体:儒家治世情怀怀之,道家养生方策用之,最后佛家治心得道成之。“苏子由病酒,肺疾发,东坡告之以修养之道,有曰:‘寸田可治生,谁劝耕黄糯。探怀得真药,不待君臣佐。初如雪花积,渐作樱珠大。隔墙闻三燕,隐隐如转磨。’此炼气法也。后至海上,有道人传以神守气之诀云:‘但向起时作,还从作处收。’故《天庆观乳泉赋》及《养生论龙虎铅汞论》皆析理入微,则知东坡于养生之道深矣。”(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子由即东坡的弟弟苏辙,因饮酒而肺病发作,东坡不送药石,却告诉他一套养生的办法,就是存养丹田之气,不待针石和方剂的君臣佐使。这种丹田之气越积越大,令身体有病可愈,无病强健。

苏轼与苏辙,兄弟情深,东坡身陷缧绁中时,自以为难逃一死,曾写诗遗子由,中谓:“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可见上述关爱并非戏言。

苏轼养生之法,初从道家吸收甚多,而从修心治世的角度来看,又是三教兼擅、融为一体。他另有一篇诗文是写给同时代著名文人士大夫韩持国的,其中有一句:“端居隐几学无心,夙驾入朝常正色。”(苏轼《上韩持国》)“端居隐几”出于《庄子》,就是静坐的意思。“无心”也就是无心为道,这是禅与老庄的共法。这里不管讨论的是谁在真正“端居隐几学无心”,肯定也是东坡居士的夫子自道。

元丰三年,苏东坡经“乌台诗案”贬谪黄州,佛印了元和尚时居庐山归宗寺,二人诗词酬唱,也有谈笑间的机锋斗辩,妙趣良多。

元丰七年,苏东坡转任汝州,路经庐山,住在东林寺,拜会东林常总,言谈间,论及“无情话”,有省。第二天早上,东坡向常总和尚呈上自己的两首诗偈:

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

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

另一首更加有名: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两首诗偈的确显示了苏轼参悟的深度。庐山群峰各个不同,不识庐山是因为身在庐山之内,要认清庐山全貌就需要跳出庐山。人生和这个世界何尝不是如此?入乎其内须出乎其外,但是出乎其外实在很难。处于这个世界又要离于这个世界,这个难题与困惑便成了参禅者的真话题。

这是苏东坡参禅的一大机缘或者说是重要契机,所以,一般多将苏轼列为东林常总禅师的法嗣。

后来,苏东坡到荆南,听说此地玉泉承皓禅师法门高峻,机锋不可触,好胜心顿生,想一挫和尚的锋芒。于是一见面,“皓问:‘尊官高姓?’轼曰:‘姓秤,乃秤天下长老底秤。’皓喝曰:‘且道这一喝重多少?’轼无对。自此益重禅宗。”(《五灯会元》、《居士分灯录》等)

“未几归阳羨,舟次,瓜步(未知何意,疑抄录有误)以书抵金山了元曰:‘不必出山,当学赵州上等接人。

元得书径來,轼迎,笑问之。即说偈曰:‘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见赵王。争似金山无量相,大千都是一禅床。’轼拊掌称善。”(《居士分灯录》)赵州所谓迎接上等人,既不出户,也不下床。佛印和尚出于朋友之谊,迎出门外,反被苏轼笑问,而佛印了元的回答是深情厚致却又在禅机上妙到毫巅:大千世界哪里不是禅床呢?你苏轼还是上等人,我还是那像赵州一样的高傲的和尚。其间不乏戏谑、友情和禅机。

苏轼参禅已经深入堂奥,“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声音乃六尘之境,是人的感官和外部世界“对话”所产生的一种现象,东坡首先对此产生了疑问:“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这一发问,颇似六祖当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说法。唐人韦应物亦有类似的诗:“凿岩泄奔湍,称古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韦氏的另一首佳作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这里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无我之境”了。

在《赠钱道人》一诗中,东坡向钱道人问道,曾得到如是开示—直须认取主人翁。东坡应题而作解悟的诗偈:“首断故应无断者,冰销那复有冰知。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有主还须更有宾,不知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这首诗反应出东坡在参禅问道中思想上的一个大进步,可与《庐山烟雨》相媲美。

《庐山烟雨》经常被认为是东坡居士的佳构: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这首诗,就是从悟道的角度看也属上乘之作,说明了东坡参禅中解悟的功夫已臻高峰,而最终的证悟何如则已无法猜测。从其他的诗词来看,也是相当可观的。他在《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着色山》中曰:“我心空无物,斯文何足关。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万象来往,我自不动,如镜照物,随其来去。

晚年以后,东坡禅诗更趋化境。《过岭二首》(其二)云:“七年来往我何堪,又试曹溪一勺甘。梦里似曾迁海外,醉中不觉到江南。”同期,又有《寒食与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城南钟鼓斗清新,端为投荒洗瘴尘。总是镜尘堂上客,谁为寂照境中人。”与前面的思想对照,有异曲同工之妙。总在反观自照,问取自我本体,足见东坡一生参禅不辍,而诗意盎然,堪为万代居士之师表。

前面提到东坡的“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之悟道诗,曾经广泛流传于丛林。现引一则与此诗相关的悟道因缘于次:

临安府上竺圆智证悟法师,台州林氏子,依白莲仙法师,问具变之道。莲指行灯曰:“如此灯者,离性绝非,本自空寂,理则具矣。六凡四圣,所见不同,变则在焉。”师不契,后因扫地诵《法华经》,至“知法常无性,佛种从缘起”,始谕旨。告莲,莲然之。师领徒以来,尝患本宗学者囿于名相,胶于笔录,至以天台之传为文字之学,南宗鄙之。乃谒护国此庵云禅师,夜语次,师举东坡宿东林偈,且曰:“也不易到此田地。”庵曰:“尚未见路径,何言到耶?”曰:“只如他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若不到此田地,如何有这个消息?”庵曰:“是门外汉耳。”曰:“和尚不吝,可为说破?”庵曰:“却只从这里猛着精彩觑捕看。若觑捕得他破,则亦知本命元辰落着处。”师通夕不寐,及晓钟鸣,去其秘畜,以前偈别曰:“东坡居士太饶舌,声色关中欲透身。溪若是声山是色,无山无水好愁人。”特以告此庵。庵曰:“向汝道是门外汉。”师礼谢。未几,有化马祖殿瓦者,求语发扬。师书曰:“寄语江西老古锥,从教日炙与风吹。儿孙不是无料理,要见冰消瓦解时。”此庵见之,笑曰:“须是这阇黎始得!”(见于《五灯会元》、《水月斋指月录》等)

上引圆智证悟禅师之悟道因缘,充分体现了宗师在接引学人过程所表现出来的高超手眼,岂是师心学解所能领会?该因缘是对东坡居士的认同,还是对东坡居士的否定?究竟东坡是门外汉,还是门内汉?此又成为天下参禅者应认真参究的另一重公案。

《居士分灯录》“苏轼篇”之末后注语云:

古德云:东坡门外汉耳。夫以坡公见地犹在门外,则佛法岂易言乎?虽然,千载而下读公之文,因而知有佛法。公殆以文章作佛事,也意其人亦乘愿而来乘愿而往者耶?是又恶容轻置喙矣。

此评价应该说是公允的。东坡早岁曾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一切本乎自然,一切顺乎自然,这大概是东坡对自己一生的真实写照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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