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1年度第三期默照禅的理论与实践(六)
 

默照禅的理论与实践(六)

明尧

[接上期]

二、默照禅的座下保任与激荡

修习默照禅者,下座之后,功夫仍须继续。身体下座了,但是心不能下座。无论场景怎样的转换,用功如一的心始终不能转换。

因为没有外缘的干扰,座上的功夫比较容易提起,而座下相对来说却要难一些,因为座下是在不断地变动中,而且有繁杂的六尘境缘来干扰,正念最容易走失。虽然如是,一旦在座下能够轻松自如地提起功夫,它的力量要远远超过座上的功夫。古人讲,静中做得十分功夫,动中只得三分力用。醒时做得十分功夫,梦中只得三分力用。可见,要想自主生死者,必须在日用中将功夫打成一片,不仅日间浩浩时能作主,夜间睡着了、有梦和无梦都能作得主才行。
要做好座下功夫,首先要充分认识到在日常生活中用功夫的重要性,其次是掌握在日常生活中具体做功夫的方法。

(一)充分认识“在日用中体证无心”的重要性

前面说过,我们的自性本觉具有“常住”的特征。自性常在我们的六根门头放光动地,须臾不曾离;它遍一切时、一切处;日用中的一切,举手投足、起心动念、待人接物,都是自性的妙用。这就意味着,日常生活本身就是道场,就是我们修行悟道、与自性打照面的好机会。

澧州龙潭崇信禅师,天皇道悟禅师之法嗣,出家后,在道悟和尚座下执侍多年,却无所入。

一日,崇信禅师入室问道悟和尚:“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自从出家跟你以来,你没有给我指示禅法心要)。”

道悟和尚回答说:“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汝心要。”

崇信禅师一听,很是诧异,便问道:“何处指示?”

道悟和尚道:“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稽首、顶礼)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

崇信禅师不明其意,低头良久。

道悟和尚道:“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要见则当下便见,思维测度即错)。”

崇信禅师一听,“如游子之还家,若贫人之得宝”,豁然开解,欢喜踊跃。

礼谢之后,又问:“如何保任?”

道悟和尚道:“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参见《五灯会元》卷七)

修行人若能于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安住当下,远离分别取舍,心无所求,亦无所得,不起心动念,此时虽然身不在禅堂,但那仍旧是一种在道的状态。相反,如果身体坐在禅堂里,心里却妄想如流,天南海北地乱蹿,那也算不得是在道的状态。

修行的功夫得不得力,不只是看他在打坐、诵经、念佛的时候,能不能做到不打妄想,更重要的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各种境界现前的时候,能不能做到不起心动念。所以,修行除了在佛殿禅堂里诵经打坐之外,还应该注意在日常生活中用功。如果说在佛殿禅堂里诵经打坐,还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修行、是一种演练和准备的话,那在日常生活中修行,才是真刀实枪。

修行人想要开悟,必须经过生活的考验和历练这一关。没有经过生活的洪炉烈焰之熏炼陶冶,所谓的功夫只怕是花拳绣腿居多,只可把玩,不堪大用。而且,在生活中触发禅机的机会,要远比禅堂、佛堂里多百千万亿倍。只要我们休歇的功夫纯熟了,经常处于一心不乱或不起心动念的状态,在生活中,我们随时都有开悟的可能。

石头自回禅师是大随元静禅师的弟子,出家前是一个不识字的石匠,开悟后,曾有一段上堂法语,讲得非常好,他说:

“参禅学道,大似井底叫渴相似,殊不知塞耳塞眼,回避不及。且如十二时中,行住坐卧,动转施为,是甚么人使作?眼见耳闻,何处不是路头?若识得路头,便是大解脱路。……”(见《五灯会元》卷二十)

对于一个见地透彻、信心到位、敢于直下承当的人来说,诚然如石头自回禅师所言,生活中处处都是回家的解脱之路。翻开禅宗的灯录,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悟道的人,远比在佛殿禅堂里悟道的人多得多。且举数例为证——

其一

尚书莫将居士,大随元静禅师之在家得法弟子,字少虚。其祖上世住豫章分宁。后因外出做官,移居西蜀。莫尚书曾礼谒大随南堂元静禅师,咨决心要。元静禅师于是教他在日常生活中,向一切处提撕“是个什么?”一日,上厕所,一股臭气迎面扑来,莫尚书急忙以手掩鼻。就在这个时候,他豁然有省。后作偈呈元静禅师,偈云:“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元静禅师见后,遂以偈酬答,偈云:“一法才通法法周,纵横妙用更何求?青蛇出匣魔军伏,碧眼胡僧笑点头。”[青蛇,宝剑名。]

其二

宝寿和尚(宝寿二世),宝寿沼禅师(宝寿一世)之法嗣,生平姓氏未详。曾在宝寿沼禅师座下充当供养主(又称街坊化主,根据寺院需要,负责在街坊托钵化缘者)。一日,宝寿和尚入室参师。沼禅师一见,便问:“父母未生前,还我本来面目来!”宝寿禅师被问得无言以对。他只好站在那里冥思苦想,一直到深夜,几次下转语,均不契旨。他心里既难过又绝望,不得已,第二天便向沼禅师告别,想去其他的地方参学。沼禅师问:“汝何往?”宝寿禅师道:“昨日蒙和尚设问,某甲不契,往南方参知识去。”沼禅师道:“南方禁夏(夏天禁足安居)不禁冬(冬天不禁足安居),我此间禁冬不禁夏。汝且作街坊(指街坊化主)过夏。若是佛法,阛阓环(huán huì,市肆)之中,浩浩红尘,常说正法。”宝寿禅师不敢违背师命,于是就在附近街坊托钵行化。一日,宝寿禅师正在街头行走,忽然碰见两个人吵架。其中一人挥舞着老拳,大声骂道:“你得恁么无面目(你怎么这样不要脸)!”宝寿禅师一听,当下大悟,于是欢天喜地地跑回寺院,参见沼禅师。沼禅师还未等他开口,便抢先说道:“汝会也!不用说。”

其三

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怀宁)龙门清远佛眼禅师,五祖法演禅师之法嗣,俗姓李,临邛(今四川邛崃)人。清远禅师少时严正寡言,十四出家受具足戒,并究习毗尼(戒律)之学。一日,清远禅师读《法华经》,至“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这一句时,产生了大疑问。他手持经书,请问讲经师,讲经师未能给予他满意的回答。清远禅师遂感叹道:“义学名相,非所以了生死大事。”于是他便放弃了纯粹的义学研究,卷衣南游,来到舒州太平法演禅师(也就是五祖法演,当时他在太平接众,后移住蕲州五祖)座下。一天,清远禅师正在庐州化缘,适逢大雨,因为路滑,他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就在他感到非常烦懑之际,忽然听到附近有两个人在吵架,相互诟骂,旁边有人劝架道:“你犹自烦恼在!”清远禅师一听,言下有省。

按道理讲,佛殿禅堂远比浩浩红尘清净,最适合修行人用功,在里面悟道的机会应该比在红尘中悟道的机会多才是。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为什么会这样呢?

念佛的人可能都有这个体会:在日常走路的时候,如果想起来要念佛,就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地念,那时候觉得念佛非常轻松,而且历历分明;可是,等到进入禅堂坐香、专门念佛的时候,反而常常感觉到紧张,妄想反而多。个中的差别就在于:在走路时念佛,心处于无所求、无所得的状态,与无心之道最容易相应;而在禅堂里念佛,心则更多地是处于分别取舍、有所求有所得的状态下,与无心之道背道而驰。所以,前者用力少而效果好,后者费力多而效果差,甚至适得其反。

在禅堂里用功,因为事先有了一个“我要如何如何”的有所求、有所得的心在(如我要入定、我要一心不乱、我要开悟),要做到无心,反而非常困难。而在日常生活中,因为你事先并没有像在禅堂用功时那么多的预想,执著心很淡,心里闲闲的,没有压力,这时只要你能提起正念,反而最容易做到无心、最容易做到念念分明。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在日用生活中,最容易培养我们无心用功,最有利于修行人摆脱诸如“认为只有在禅堂里才能修行、别的地方都不能修行”这一类的隐密微细的分别心(宗门中称之为“家贼”)。这就是历代祖师为什么强调学人要在日常生活中修行、以及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启发学人悟机的根本原因。

下面请看云峰文悦禅师的悟道因缘——

南岳云峰文悦禅师,大愚守芝禅师之法嗣,俗姓徐,南昌人。出家后,投瑞州(今江西高安)大愚守芝禅师(汾阳善昭法嗣)座下。一日,大愚禅师示众云:“大家相聚吃茎虀(jī),若唤作一茎齑,入地狱如箭射。”说完便下座。听了大愚禅师的这段法语,文悦禅师当时感到非常惊诧。于是,当天晚上,他便独自来到方丈室,请求大愚禅师开示。大愚禅师问:“来何所求?”文悦禅师道:“求心法。”大愚禅师道:“法轮未转,食轮先转。后生趁色力健,何不为众乞食?我忍饥不暇,何暇为汝说禅乎?”文悦禅师不敢违命,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便外出为寺众乞食。过了一段时间,大愚禅师应邀移住翠岩,文悦禅师把化缘所得上交给寺院常住之后,又前往翠岩,请求开示。大愚禅师道:“佛法未到烂却,雪寒,宜为众乞炭。”文悦禅师只好又奉命四处乞炭。乞炭完毕之后,文悦禅师又来到方丈室,请求大愚禅师指点。大愚禅师道:“堂司(维那寮,负责指导僧众)阙(缺)人,今以烦汝。”文悦禅师虽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但是内心很不高兴,抱怨大愚禅师只一味地让他干苦差事,却不为他开示心地法门。一天,文悦禅师正坐在后架(本为僧堂后面供僧众洗面之处,因其侧多设有厕所,故又称架房)里方便。突然挂在木架上装水用的木桶的桶箍断了,从木架上掉落到地上。文悦禅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打断了念头,当即便开悟了,终于明白了大愚禅师的良苦用心,心中既高兴又感激。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穿僧伽梨衣,上丈室礼拜大愚禅师。大愚禅师迎出来,微笑道:“维那,且喜(表庆幸,犹言幸亏、幸喜,恭喜)大事了毕。”文悦禅师心中激动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再礼拜叩谢。文悦禅师悟道后,为报师恩,继续留在大愚禅师身边,服勤八年。后出世传法,住翠岩。

文悦禅师在大愚守芝禅师座下参学,开始也是妄想住禅堂专修,无奈大愚禅师不给他这个机会,相反,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为常住大众服勤,先是化斋粮,后来是化木炭,接着又是当维那,尽干一些在普通人看来与大道不沾边的事情。可是,结果呢,他竟然在架房里方便的时候开悟了!个中功夫的微妙,岂是执著于在禅堂里闭目盘腿的人所能想象?那才是真正的大休大歇。对于一个真心诚意出家修道的人来说,连自己“我要修行、我要开悟”的念头都被剥夺掉了,那他还能剩下什么呢?这个不是无心又是什么?这个不是休去歇去的功夫又是什么?

可见,生活是一个最好的禅堂,生活也是一个最好的禅师。修道人如果没有养成在日用中作功夫的习惯,往往会错过很多修道的时间、场所和悟道的机会,功夫难于成片,即使祖师站在你跟前,终日扯着你的头发向上提,也无济于事。德山宣鉴禅师和真歇清了禅师就曾经碰到过这样的僧人。

泉州瓦棺和尚,德山宣鉴禅师之法嗣,姓氏未详。出家受具后,往参德山,成为德山宣鉴禅师的侍者。

一日,瓦棺和尚随同德山禅师入山伐木。

中间休息的时候,德山禅师将一碗水递给瓦棺禅师,瓦棺禅师接过来便喝了。

德山禅师问:“会么?”

瓦棺禅师道:“不会。”

德山禅师又递给瓦棺禅师一碗水,瓦棺禅师接过又喝了。

德山禅师又问:“会么?”

瓦棺禅师依然道:“不会。”

德山禅师道:“何不成褫(chǐ)取不会底(为什么不体究、承当那个不会的呢?成褫,一作“成持”,成就、成全、支持、承当之意)?”

瓦棺禅师反问道:“不会又成褫个甚么?”

德山禅师道:“子大似个铁橛!”

瓦棺和尚后来还是在德山和尚座下开悟了,只是因为离师太早,尚有“悟迹”没有扫尽,后经师兄雪峰义存禅师的点拨才彻底透脱。

真州长芦真歇清了禅师,丹霞子淳禅师之法嗣。住山后,有一天来到厨房,正好遇见大寮里的几位僧人在煮面条。面条煮好之后,盛在桶里,准备往外搬。忽然,盛面条的桶底掉了,面条全掉在地上。一时众僧皆失声叫道:“可惜许(可惜)!”清了禅师站在一旁,问道:“桶底脱,自合欢喜,因甚么却烦恼?”(禅宗大德常把开悟比作桶底脱落。)这时,其中有一位僧人回答道:“和尚即得(和尚是开悟的人,可以做到不烦恼,我们却做不到)。”清了禅师一听,便叹息道:“灼然!可惜许(可惜)一桶面。”(清了禅师的意思是说,桶底脱落的这个当际,正好见道,大家却居然都错过了,白白浪费了一桶面。)

在农业时代,普通老百姓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面条,可以想见,出家人能吃上面条,更是难上加难。前面提到的文悦禅师听到水桶砸地的声音豁然大悟,而这几位僧人,整桶面掉在地上,却没有任何感悟。可不是“灼然!可惜许一桶面”——白白浪费了一桶面!?个中的道理,值得我们深思。

下面请看圆悟克勤禅师的一段开示——

若确实未有个谛当处,时中逢境遇缘,即纷纷扰扰,易得随一切物转,长堕在生死缠缚中。应须快着精彩,但念无常,以生死为大事,向逐日日用之中,行时行时看取,坐时坐时看取,着衣时着衣时看取,吃饭时吃饭时看取,直下脚跟有个发明处,深信此大事因缘从空劫那边、以至父母未生前,合下圆明朗照,只如即今日用之中,又何曾亏欠?一处透得,千处百处无遗,所谓“处处真,处处真,尘尘尽是本来人。真实说时声不现,正体堂堂没却身。”则一尘才举,大地全收,遍法界都卢是个自己,更向何处着眼耳鼻舌身意?轩知无二无别,如水入水,如金博金,真如如实际大解脱也。(《圆悟心要?示张仲友宣教》)(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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