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五讲 禅来源于生活

（2010年8月29日晚）

各位大德：

每天要讲几句话，有时候到了要讲话好像又有口难开，不知道从何讲起。因为诸佛妙理，非关语言文字，诸佛妙理就是禅的本体。诸佛妙理非关语言文字，禅也不是语言文字所能描述、所能表达的。描述的、表达的都不是禅本身。如果表达得沾一点边，那也仅仅是禅的一个符号而已，如果连禅的边也沾不着的那种表达就是废话一通。天天讲了许多废话，大家听了一堆的废话，究竟于修行有什么实际的关系呢？看起来关系不大，因为废话讲了好几天，发挥的作用甚微。当然，也发挥了一点作用，譬如禅堂的气氛、斋堂的气氛越来越宁静，但是总体来讲，氛围还不浓，还没有真正达到修禅的要求。

前不久我到德国去了一趟。在德国法兰克福附近有一个本笃修行中心，它是由去年在柏林寺接临济宗传承的雅各尔先生主持的。雅各尔本来是一位天主教著名的神父，今年八十五岁。他从四十多岁开始修禅，已经修了四十多年。修禅、讲禅、传禅，著书立说写禅，传播禅宗的思想文化。天主教的总部罗马教廷对他进行过多次警告，要他放弃传播禅宗的做法，但是他因为得到了禅修的受用，顶住罗马教廷的压力，照样地传播禅宗。最后罗马教廷不能容忍，把他开除出天主教。这样更成就了他专门来修禅、传禅的工作。他在六年前开辟了本笃修行中心，专门来从事传播中国的祖师禅。他到过柏林禅寺两次，去年终于机缘成熟，第三次来到赵州，要求接受中国临济宗的传承，并且在德国成立一个禅宗学派，这个宗派的名称就跟我们虚云老和尚的德号一样，叫虚云宗。中国的禅宗——临济宗从此在德国有了一个分支，那就是虚云宗。这个本笃禅修中心每年不断地举行禅修活动，中心有六个禅堂，这六个禅堂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进行禅修。这个中心在一个山沟里，环境非常幽静。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举办一个禅修班。我到这个禅修班讲了几句话，由中文翻成英文，由英文翻成德文，由德文翻成西班牙文，翻了三四遍才使一句话让在座的一百三十多位修禅的人听得懂。一百三十多人在一个禅堂里就好像没有人一样，那种安静比我们的禅堂止静还要安静。那是在西方，那是在德国，他们能够如此用心地来投入中国禅宗的专修，那种情景感人至深。

本笃中心每年几乎天天有禅修班，而中心只有一百三十个床位，每年却要接待九千人来从事禅修活动。导师就只有雅各尔先生一个人，其他还有几个助手，就能把一年九千人的禅修活动办得井井有条。来这个中心参加活动的不仅仅有德国人，还有法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西班牙人、匈牙利人，可以说到这个中心参加禅修活动的人遍及欧洲的每一个国家。我们很欣喜地看到中国的禅在欧洲能够传播，能够产生越来越大、越来越广泛的影响。禅修法门传到欧洲去，他们没有完全照搬中国的一些做法，除了保持打坐这种基本姿势以外，其他的都因时空条件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我想这是很自然的，这正是禅宗的精神。禅宗的精神就是活泼泼的不拘一格。

为什么禅能够在以基督教、天主教文化为背景的西方国家得到发扬？这正反映了禅具有普世的精神，禅是每个人都需要，也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只是时节因缘的早迟而已。时节因缘成就得早的、成熟得早的，我们会早一些遇到这个法门，时节因缘成熟得晚一些，就会晚一些遇到这个法门。这个法门人人可修，这个方法人人可用，禅的受用人人可得。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不选择方位、不选择种族、也不选择男女老少。禅是不受时空条件局限的，所以我们有缘得遇禅宗一法，特别是有缘得遇生活禅，这是值得我们庆幸的一件事。因为生活禅是祖师禅在今天的实际运用，也可以说是祖师禅的一个发展。今天我们有的人看到了这个意义，有的人还看不到这个意义。看不到这个意义的人以为这就是老和尚胡思乱想搞出来的什么名堂。实际上，我提出生活禅这个法门，是本着对众生负责任，对祖师禅负责任，对整个佛教负责任的精神提出来的，绝对不是一种轻率之举。

生活禅、祖师禅、如来禅，所有的禅都来源于生活。因为人类的现实，人类活动的全部内容除了生活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件事。生活就像大地一样，在大地上有山川、有河流、有草木、有大海，这是自然现象；有各种生命的存在，这是生命现象；有各种的学问，包括宗教、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军事、法律等，都是从生活当中产生出来的，反过来又为生活服务。这是关于社会思想、文化理念在这块生活的土壤上产生、存在和发展的意义。为了生存、为了生活所创造的一切文明，包括我们所住的房子，所有的交通工具，所有的生产资源和生活资源都是为生活而创造、为生活而存在的。人类一旦没有了生活，人类也就停止了活动，人类也就画上了一个句号，人类在这个地球终止了。在人类还没有终止之前，存在就有生活。禅是生活当中隐藏得最深的那一点灵光，所谓“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根尘”是什么？“根”就是六根，“尘”就是六尘，根尘相接就是生活，从“生活里”迸出来的那一点灵光，就是禅，就是佛性，就是我们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所在。所以生活禅来源于生活，反过来又为生活的净化而服务，使禅生活化，是为了点化生活、净化生活、美化生活。

我们学习佛法不要脱离实际，不要脱离生活，不要脱离社会现实。脱离了这些，佛法一点用处也没有。《弥陀经》上讲，佛在五浊恶世说此难信一法，也正是在五浊恶世才需要。到极乐世界去了不需要禅，在天上你想学禅也没有机会，在地狱你想学禅也没有机会。为什么呢？地狱太苦，你想不到修禅；天上太乐，你同样也想不到修禅。只有在人间苦乐参半这样的一种生活环境，这样一种生存现实，才是修行的最好的地方。所以整个人类是一个大道场，整个地球是一个大道场。我们要通过佛法的修学，禅的修学，生活禅的修学，使我们这个地球当下变成人间乐土，这就是我们学习佛法的根本任务。

每个人都有一片净土，每个人的一片净土就在自己心里，我们要把心里的这片净土变成每个人所在地域的一种现实。那就是要通过我们自身的修行，去影响周围的人，净化环境，美化环境，使我们的环境变成极乐净土。所谓“庄严国土，利乐有情”，其意义就在此。

第六讲 至道无难

（2010年8月30日晚）

各位大德：

禅宗的理论核心就是见性成佛。一切的方法、措施，都是围绕着如何见性成佛而施设的。安住当下，守一不移，无非是要达到见性成佛的目标。如何见性？有顿，有渐。顿见佛性，然后慢慢消除历劫以来的习气，这叫顿悟渐修。先用方法，慢慢使妄想心、分别心、烦恼心止息。通过长时间地训练，使我们当下的这一念心，真正能够安住当下、守一不移，达到一念不生的状态，就有顿见佛性的希望。这是渐渐地接近佛性，渐渐地消除历劫以来的习气，达到开悟见性的目的，这是渐修顿悟。

顿悟渐修，渐修顿悟，从悟的角度来说，都是顿见佛性，因为悟是一刹那的事情，悟，没有慢慢的悟。一刹那间，打开了生命的本原，打开了生命的黑匣子，自己的宝藏发现了。古人有一个比喻，渐悟如断藕，藕断丝连，藕断了，丝还连着。顿悟则如破石。用铁锤砸石头，力气大的人，一锤下去一块石头就破了，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牵挂。断藕、破石，这两个比喻，非常的形象。我们在用功的时候，可以体会，断藕的状态，就是指根性比较钝的人；破石，就是形容根机比较利的人。根机利钝，这是宿世的因缘，由宿世善根深浅所决定。用方法，发心修行，发心见性成佛，这是我们此生此世努力的一个目标。宿世的善根深厚，而此生此世不努力，照样不能开悟见性；宿世善根浅薄，而今生今世发大心、发勇猛心，也能事半功倍，一日千里，达到见性成佛的目标。一切事情，都在努力与不努力、精进与不精进中见成败。修行的事如此，做世间的事也是如此。我们认准目标，就要精进努力，精进不懈，精进莫放逸，在修行路上勇往直前，就能比较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见性成佛这一法，是佛教最究竟的法门，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走弯路，单刀直入。这一法，传到中国，经历了一千五百多年，在中国佛教修证经验的宝库中，在中国佛教高僧事迹史上，写下了光明灿烂的一页。这一页，一千多年来，都在闪闪发光，都在照亮世人的心田，启发世人的智慧，开启一代一代学人的慧命之眼。

今天讲生活禅，生活禅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解决如何见性成佛的问题。生活禅在解决如何见性成佛的问题上，就不仅仅把这件事局限在寺院禅堂里，不仅仅把这一种大事因缘局限在生活的某一个方面，而是把这一大事因缘，引入到我们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生活中到处有禅机，因此在生活中到处可以明心见性，到处可以开悟。古来的禅宗大德，是如此经历过来，我们今天的人，又何尝不能重走古人走过的路呢？古代有一位老禅师，走到一个小集镇上，尽管在集镇上行走，禅师的功夫并没有间断。在行走的过程中，路边有一个卖猪肉的摊子，有一个老太太正在买猪肉。这个买猪肉的老太太在猪肉案子上拣肥挑精，（或者叫拣肥挑瘦，精就是瘦的意思）。挑来挑去，卖猪肉的人有点不耐烦了，拿起割猪肉的刀，在案板上一拍，大声说：“你看哪一块不是精的？”这位禅师刚好经过那个地方，一声刀板响，一声反问，把这位禅师的念头、疑情一下子击碎了，他就在刀板一响的当下，忽然明白了，哦，原来就是这么回事——“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这就是生活中的禅机。诸如此类的公案，在禅宗的语录中屡见不鲜。所以说，禅来源于生活，还要在生活中去领悟禅机。生活禅的目标是要净化生活，点化生活，美化生活，把生活中那些污染的东西净化掉，把生活中那些丑陋的东西去除掉，使生活充满阳光，充满智慧，充满禅的喜悦。

还有一位禅师，在行脚的时候，经过一座小姐的闺阁，禅师在做功夫，他并无心去观看周围的景色，只是忽然听见闺阁中传来一句艳诗，说“郎既无心姐也休”，这是一句青年男女谈恋爱的话，但是对于禅师来讲，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禅机。他听到这一句话，也是疑根顿断，大彻大悟。他明白了——“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所以，禅师能够从一个极普通的事情当中，悟到禅的真谛。

人生在世，如何处理内心千千万万个烦恼？“郎既无心，姐也休”。你以无心去对待万物，万物自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对于世间的一切诱惑，功夫做得好的人，面对诱惑，无动于衷。这就是无心的境界，无心的力量。诱惑总是有的，就看我们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一句普通的艳诗，能够引发禅师对人生终极问题的突破，对认识生命本质的飞跃，这就是开悟的境界。

生活禅，在生活中修禅，在生活中悟禅。在生活中用禅，禅才有实际的意义，禅才会打开我们的思想境界，才会对人类精神的提升、社会的进步有实际的意义。生活禅提出来二十年了，二十年来，生活禅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影响。由于生活禅的理念和修行方法，具有一定的超前意识，所以教界对生活禅，据我观察，基本上是持保留态度。这是我最乐观的估计。也有少数人对生活禅有误解，因而持反对态度。我想一个新的修行理念的出现，肯定是要突破重重的障碍，接受时间的考验，经过一代人、两代人、或者三代人的努力，也许生活禅会真正成为我们当下这个时代为教界学界所公认的一个新生事物。我快八十岁了，这一天我肯定是看不到了。如果我不堕地狱的话，还来人间一次、两次、三次，也许会看到生活禅的发扬光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