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0年度第三期在朝元寺闭关潜修
 

在朝元寺闭关潜修

施叔青

闭关的挑战

圣严法师的一位美国作家弟子,对师父曾经去高雄美浓山中闭关长达六年的经历,赞佩神往之余,更对他关房中的生涯充满了好奇,亟欲探知。

对美国弟子的频频询问,法师道出自己早期闭关所面临的困难与挑战:

首先是找适合的环境独立修行并不容易,即使在山中找到修行之处,必须生活上有支持,有人护关,这是第二个困难。如果已经有信众供养的法师,却很难闭关,不是不愿意,而是责任不允许他们去,可是没有信徒,又要靠谁来护关呢?

法师提到闭关过程中的一个困难:

修行时,发生一些体悟,读经论时,碰到一些疑问,都需要老师来印可、指导,但是,人在关房里,怎么去找?

当年圣严法师潜隐自修的心愿,在既无信众又无出家弟子护关,条件阙如的情况下,居然如愿达成,不得不令人感叹因缘实在不可思议!

“别人听说我想闭关,都以为我痴人说梦,注定要落空的!”法师回述三十多年前台湾佛教界的生态,“也难怪人家这么说,当时好些很受尊重的长老、法师,想找一个理想的静修之处,都很不容易,何况我这个刚刚二度出家的和尚。”

法师以“人地生疏”来形容他与当时佛教界的关系。何处去找资助道粮的信众呢?本着对观世音菩萨的坚定信念,法师天天礼大悲忏,念观音大士圣号,祈求赐给他一个可以容身的修行道场。

慈悲的观世音菩萨又一次回应了他的祈求。

二度出家不久,圣严法师在台北善导寺的法会上,经由浩霖、星云二位法师的引介,得识美浓朝元禅寺当家慧定尼师。

“两位法师说他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闭关,朝元寺很适合,希望我们成就他。”

美浓朝元禅寺的住持慧定尼师,坐在经过她一手改建、坚固美观的会客室,回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当场我就一口答应。圣严法师是佛教的栋梁,我们会好好供养,让他安心闭关。”

难得慧定尼师如此慷慨,当下答允护持一位两袖清风的云水僧。圣严法师曾经形容她“虽是女众,但有丈夫气魄”,果真名副其实。这位有气魄、修持严谨而又谦虚待人的现任朝元禅寺住持,还是日本立正大学的硕士,与法师是前后期的校友。

朝元禅寺的开山祖师是美浓客家人能净老和尚,他去台南开元寺随善妙法师出家,属临济宗传承。民国前八年回到故乡美浓,看中大尖山下左有钟山、右有鼓山、前有十八罗汉山的一块风景绝佳的宝地,开始独力挑土担瓦筑建大雄宝殿,把殿前一棵四个人合抱的大荔枝树分枝种到后山,寺院靠着种植荔枝和麻竹维持,一派农禅家风。

十几岁就在朝元寺出家的融智尼师,是朴子镇人,早岁跟着能净老和尚开山种荔枝,师徒惨淡经营,她对老和尚到了晚年还“一手骑脚踏车,一手拿伞”出入寺院辛勤劳动的模样,至今犹是历历在目。

1961年11月12日,圣严法师从台北首刹善导寺出发,由挂褡善导寺的主要介绍人浩霖法师陪同,提着简单的行李,搭火车南下高雄,借宿月基法师的新道场栖霞精舍,也重访四年前与灵源老和尚下榻的广单(通铺)。圣严法师手抚着老和尚大力拍过的床沿,心中感慨万千,那一晚,老和尚那一声“放下”的狮子吼,震醒了他沉睡的魂灵,改变了他的下半生。

那一晚被老和尚开了智慧眼,找到自己之后,周遭大地一草一木并没丝毫改变,他自觉他的世界不同了,起心动念都是直心流露,任运自然而又念念与佛法相应。

古来禅门弟子明心见性之后,都会参访明师求证他的所见是否正确,如果是正确,是到何种程度,请明师点拨指引,以期更进一层,然后栖隐于水边林下,或觅一深山幽窟长养圣胎,一直到大彻大悟,再回返世间普度有缘众生。

四年前,他生命史上非比寻常的那一个晚上,因缘凑合,有幸得到灵源老和尚的接引,使他豁然开悟,当时他仍在军旅,修行功力不够精厚,一次的破参见性,他担心只是短暂的超越烦恼,电光石火开了心眼,自知如果不继续精进,可能无法维持,万一定力一失,慢慢退转,难保不被打回原形,颠倒回到原来的心境。

命运似乎对他有了安排,冥冥之中注定他会离开北投,南下深山闭关培润道心,虽然他是以养病为由向东初老人告假的。自从那一个晚上之后,圣严法师已经意识到生命不再属于自己所有,他必须竭尽所能充实自己,才能将下半生全心全意奉献给佛教。

隔天一早,圣严法师怀着对他即将闭关潜修的朝元禅寺的期待心情,坐上公共汽车到美浓,下车后与浩霖法师徒步入山,在黄昏的山径走了约摸一公里,前面一条溪流,当地人称之为“双溪河”,因有另一条溪流贯朝元禅寺旁,蜿蜒而下,在此两溪相会,因此得名。

双溪河上并无架桥,春夏河水暴涨,无法涉水而过,行人欲去朝元寺朝圣,必须绕远路过吊桥,圣严法师来时,正值深秋水浅,他踩着溪底石头过溪。

渡过没有设桥的双溪河,来到彼岸。上岸后,圣严法师拭去僧鞋上的水渍,回头望着美浓炊烟袅袅的客家农舍,已有置身红尘世外之感。

谁在搬书?

北投中华佛教文化馆远微了,师父“度”他“渡”过了河。

毫无留恋地转过身,法师朝着晚霞染红的天边走去。

抖落一身风尘,愈往山里走,身心愈觉恬静舒畅,他知道村路尽头的朝元寺一定是个僻静的闭关好所在。

果真寺院清静异常。朝元寺旁的黄蝶翠谷成为观光重点,是后来的事。当时一个月之中,难得有几个人上山拜佛。出于不愿增加道场负担,法师向当家的慧定、善定尼师提出如下要求:

一、饮食随众,学习过午不食,不要劝他晚饭。

二、衣服被帐自己洗涤,自己清理环境卫生。

三、不要把他当法师看待,而是把他当寺内住众。

正式闭关以前,圣严法师先在寺里禁足了一年多,先适应南部的环境、水土气候,慧定尼师说:“一入关,就出不来了,万一身体不好,就麻烦了。”

禁足期间,法师不离开朝元寺一步,他在能净老和尚讲经的二楼,隔出一个空间当作寮房,训练自己心无所住,将寮房取名“无住楼”,用书法写下这三个字,贴在门上,以此自勉。

法师只在早晚课时下楼,其余时间禁足“无住楼”,每天两堂拜忏,忏悔自己业障深重,外在障碍逆缘多,身体虚弱,为自己年届三十才二度落发重获修行机会而心生惭愧,忏悔无以报东初老人接引之深恩,而歉疚不己。

“拜忏是为闭关修行做准备,”法师向美国弟子解释:“有人以为不必先清净心灵,直接闭关,那样问题会随后而来。”

禁足后由于无人指导,不懂方法,全靠自己摸索,关起门来打坐,念咒诵经,拼命拜忏,早上拜“弥陀忏”,下午拜“大悲忏”,却头痛而胸胀不己,于是法师开始修智光老和尚传授给他的法门——拜《法华经》,一字一拜,八万字的《法华经》拜了一半,半年后,身心才逐渐安定。

为了把台北寄到的几十箱文史佛学经书,从楼下一箱箱搬到二楼的“无住楼”,法师又经历了一次忘我见空性的体验,即是大乘佛法中的三昧。

每箱二十多斤重的书,对病弱的法师而言,简直不堪负荷,他尽己所能一箱箱搬,一边自问:

“谁在搬书?”

谁在搬呢?等念头出现,发觉已经搬了好多书。

“从楼下搬到楼上,书太多,很辛苦,”法师说:“我就问,辛苦的是谁?究竟谁在搬书?”

专注于搬书的动作,忘了身体。搬书的人消失了,自己不见了。心念不动,但是历历分明。

法师感觉到并没问几句话头,听到打板,出了定,已经是午斋时间。再一看,几十箱书不仅全搬到二楼,而且整整齐齐上了书架。疑情一起,法师浑然忘我,三个小时过去了。

法师形容那时的境界是:

“忘了时间、空间,可是生理的功能还在,念头集中在一个焦点上,”打板一响,他才如梦初醒,“这顿饭,吃得特别高兴。”

《正信的佛教》问世

关房内遗世独居,法师行解并进,行则拜忏打坐,解则阅藏,继续研究戒律,受到印顺长老《佛学概论》的启示,认识到佛法和戒律是分不开的,决定从佛学思想源头入手,开始研读佛教的根本典籍郇可含部》。

印度佛教东传中国,历史太过久远,法师展读四种郇可含》的过程,发现不乏同类异义或异类同义的混淆现象,法师发心重新编录,还原统一本来的面貌,当时并没有想到把研究心得写成一本书,凑巧《菩提树》杂志的朱斐居士向他要稿,法师为了把正确的佛法和真正的佛教介绍给社会人士,根据《阿含经》,又参考太虚大师及印顺导师的一部分见解,列出七十个看来浅显而实际重要的问题,以问答的方式在这份通俗刊物上前后连载了两年,向世人澄清佛教与牛鬼蛇神的迷信无关,而是不可多得的正信。

文章后来成集出版,书名为《正信的佛教》。此书己成为佛教界的畅销读物,发行量已超过三百万册,地球上凡是有华人佛教徒所在之处,几乎都可看到此书,连大陆也不断地用简体字印刷流通。掩关第二年,印顺导师南下“璎珞关房”与法师会晤,并解答法师所提教义问难。为他入关时说法的香港明常长老筹办佛学院,有意礼聘圣严法师担任院长,法师以学历不足、德行尚浅婉拒。

掩关期间,不止一次圣严法师受到外界的干扰,第一次是一个谎称杂志记者的骗子,向朝元寺的住持勒索,如不给钱,就威胁要丑化寺院。法师从关房递出条子警告要将他送交警察局,骗子未能得逞,转而勒索别的寺庙,最后还是落网了。骗子在警局坦承只有没骗到圣严法师。

“法院给我传票,要我去作证,我当然不去。”

最后法师向一位“立法委员”求助,才解决这个是非。

另一个干扰事件则非同小可。

法师在关房内接获有心人士寄来的天主教出版的《恒毅》杂志,其中有一篇驳斥佛教的文章,随后又接到辅仁大学的神父、日本佛教大学函授部毕业的某牧师攻击佛教的著作,针对神父、牧师摩拳擦掌的公然叫阵,煮云法师、印顺导师纷纷写文章驳斥。

法师还在军中服役时,曾因基督教牧师向佛教挑战而打过笔战,这次人在山中,本不希望多事,但基督徒竟然向他宣战:

“你在关房,懂得自己的宗教吗?敢出来应战吗?”

法师为了澄清一些观点,和说明佛教本身对基督教的看法,也希望疏导一般有识之士,能够正视宗教问题,特别用心精读了五十多种有关的著作,写了《基督教之研究》一书,解开不同宗教观点的纠结。

此书出版后,得到两个极端的反应。法师说:

“一是佛教界松了一口气,不再害怕基督徒闯进寺院送《圣经》、发传单了;二是神父牧师从此鸣金收兵,不过,却引起其他的基督徒把我视为眼中钉、心上的刺。”

然而,圣严法师一直相信宗教界应该互相肯定、尊重,必须增加沟通与了解。闭关两年,眼睛得了飞蚊症,需要治疗,迫不得己,出关去高雄看病,一边应寿山寺星云法师之约,在寿山佛学院除了讲授中国、印度佛教史,特地开了一门“比较宗教学”的课。

日后法师创办中华佛学研究所,亦将比较宗教学列为必修。长年来他一直是致力促进佛教、基督教、东西文化思想的交流。1989年天主教马天赐神父与辅仁大学神学院院长房志荣神父莅临农禅寺,拜访圣严法师,为佛教与天主教间的交流启开新页。

法师偕同中华文化馆佛研所副所长李志夫教授等,应邀造访耕莘文教院、辅仁大学神学院。两度参观天主教机构,除了了解布教施设外,对神职人员养成教育的过程也特加考察,法师对神父、修女的高学历,以及灵修与俗化并重的原则极为叹赏,反观佛教的僧才教育是刻不容缓。

法师应邀出席辅大主办的“宗教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也邀请台湾神学院董芳苑牧师、回教等不同教派人士,到中华佛学研究所做专题讲座,互相切磋。

身在禅中不见禅

1967年法师的眼疾痊愈后,对这种两处奔波的教书生涯,觉得与他闭关修道的初衷大相径庭,决定回到美浓再度入关,这次请朝元寺能净老和尚封关。

二次入关,惊动了佛教界前辈,印顺导师、白圣长老、剃度师东初上人,以及同流道友纷纷来山相勉。

在这整个闭关、行解双运的日子里,圣严法师究竟在修什么、证什么?

与法师相知甚深的陈慧剑居士,得知法师入关之前,“他打坐的方法非常奇特,既不修观也不参禅,更不念佛,他的打坐是诸法之外的纯打坐,不加任何禅观,他也自知,这是个人的创作。”

入关之后,法师遍读一切禅修的典籍,也试练过佛家禅定(达摩禅、天台止观、念佛三昧),最后他修的是心中无系念的无念法。

“法师在这一特殊的方法上,找到了心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的本来无一物的一丝不挂禅。”陈慧剑居士写道,“他没有师承,未经启迪,用这一离念、无念、非观非禅不思议法,开辟了另一片修行空间。”

若干年后,法师为美浓山中修道方法,定名为“疑似曹洞默照禅”。至于修行过程中,又发生的一些特殊经验,法师不愿回答美国弟子一连串的追问,他说:“不想给人家当小说来看!”

禅宗开悟不讲次第,是无门关,只能靠自己去摸索体会,法师坚持保持禅本来的风格,不愿绘声绘影地渲染神秘色彩,变成和密宗修行没两样。

禁不起一再追问,法师才淡然地反问他的美国弟子:

“释迦牟尼佛六年证道,耶稣在沙漠里的经验,也是无以形容的吧?我在山里,不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外边的人看我,也许可看出一些。”

身在禅中不见禅。法师心中保持一片澄净清朗。

“山中冬暖夏凉,春秋时间相当长,日子过得很快,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满月,天天过去,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也不去记它。”

日后圣严法师在美国、台湾主持禅七,教打七者以跑香经行、瑜伽操来调和静态打坐,这一套动中修是法师在关房中琢磨自创出来的。他幼年出家时曾学过少林拳、太极拳,体会出这缓慢中有动力、快速中有定力、动中有静的拳术,极富禅的精神,与印度瑜伽本有深度的渊源。

法师掩关静坐时,把自动演出拳术的路数融合瑜伽术,创出一套动态时,仍然身心一致,既练身也炼心的平衡身心的方法。

修行佛法,法师真心向道,魔王心中害怕他不着魔业,不受魔使,闭关期间,遇到几次魔境干扰:

有一夜,已在静坐中,忽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风暴雨声。法师心中念动,喜爱种花莳草的他,担心关房外小院刚种的几株花草会被风吹折,正想起身,抬眼一看,却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法师上了魔境的当,再要打坐,却不能定下心来。

又有一次,一个风和日丽的大白天,法师正在用功,突然一声枪响,感觉茅蓬的玻璃窗,被击穿了一个洞,照说子弹应该会飞到法师身上,他却没受伤。法师猜想是猎人在关房周围狙击鸟雀,或发现野兔等猎物,又想这可能只是魔境,决心不起身,不去理会。

一连数日,总觉得仍有猎人在他周围打猎,法师时常意识到窗子再被打上一枪。决意不被魔扰,结果受扰更多。

另有一次深夜,忽然听到巨树倾倒的声音,随后又有许多巨鸟扑翅起飞的声音,法师明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心头仍然受到震动,很想起身查看一番。那时身体虽未动,心湖却已风起云涌了。

真正修道之人,无可避免地会受到魔境的阻挠,释迦牟尼佛成道之前,仍有降服恶灵的过程。修道将要得力之人,如果心内无魔,外魔便无从下手。

圣严法师告诉禅的修行者对付魔境的原则:

凡遇魔境现前,能够做到不动心,自然是好。若心己动而身依旧未动,仍不失为克服魔境的好方法,只要再把被魔境扰乱了的心,拉回到修行的方法上,魔境自然消失。

如果心随境转,身随心动,那就离开了修行的方法,被魔牵着鼻子走了。法师说:修行者只要有一丝欣求心或厌恶心,就很容易引来各种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各类鬼神,乃至来自大自在天的魔王的烦扰。

(摘自台湾施叔青著《枯木开花——圣严法师传》第五章《六年闭关潜修》,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加。三联书店2010年2月出版,定价34.8元,全国务大新华书店及柏林禅寺佛经流通处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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