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　梅

那一年南国降了大雪，密雪初霁，我和另外一位僧侣披上观音斗篷，携上藤杖，沿着坎坷不平的雪径，翻过一道山梁，朝深山走去，探访那株三百多年的古梅。之后乘兴回到寮房，挥毫舞墨画了一幅《踏雪寻梅》，并题录了清代孙原湘的一首诗：“桃李纷纷斗艳新，孤山闲煞一支春。出门尽是看花客，真赏寒香有几人。”

在历代描写梅花的诗作中，宋代的陆放翁最贴近梅花的风骨：“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元人王冕的一首：“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香。”写出了梅花独傲霜雪、笑迎春色的芳姿。而近代诗僧八指头陀的一首：“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却道出了另一种韵致，境界幽远，禅意空灵，令人回味。

梅花绽放的时节，正是寺院打禅七之时。禅堂有联句：“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一个多月的禅修，对每个前来参加的衲子和居士来讲，都是一番大冶洪炉的锤炼。2008年的冬天，我国南方大面积降雪，遭受了百年来罕见的雪灾。连日的冻雪压断了电缆，粮食和蔬菜无法运到山上来，冰雪冻裂了水管。眼看着这一百多号人就要被困在山上，那一晚老和尚语重心长地说：“外面的雪还在下个不停，这样的天气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常住储备的粮食也不多了。有稠的大家就一起吃稠的，没有稠的调稀了大家一起喝稀的。常住尽快想办法，大家不要害怕。有常住的一口饭，大家分着吃。”言未了，许多人眼里滚出了热泪……大家借着那微弱的一闪一闪的烛光，迈着沉着有力的步伐行香，那种昂扬的斗志，好像可以融化掉冰雪。那时禅堂外正有一枝腊梅，在严寒的冰雪里，独绽清芳。解七之后，我走近梅花，俯下身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此刻才感到黄檗禅师那句“不经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说的是那么真真切切。

我用一支竹签，轻轻地拨落了覆在梅花蕊上的雪，以红炉文火慢慢煮开，泡了一壶嫩绿的雪芽，与两位道友围炉共享，那种幽香实为人世间所稀有。

听着外面燃放的鞭炮声，转眼已是大年三十了。那天一位法师送了我几枝折枝的梅花，我找了容器，放上水插在瓶内，又取红纸，写了个“春”字贴在上面，有道是：山家除夕无别事，插枝冷艳过新年。

品　兰

在我国古代僧人的诗词作品中，以山中幽栖生活为主题的可谓多矣。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读诵石屋清珙禅师的山居诗。那朴素、简约、平淡中流露出的韵致，总能带给人一种心灵的宁静：“禅余高诵寒山偈，午后浓煎谷雨茶。尚有闲情无着处，携篮过岭采藤花。”好一幅清新自然的山居画面。

住山几年，耳濡目染，我也或多或少地熏染了禅师们生活的边沿。初冬时分，我们几个住山山僧，也携篮过岭，不过不是去采藤花，而是去那丛林里的山坡上采撷兰花。兰花有“香之祖”的美誉，本是生长在山峦幽谷间孤芳自赏的芳草，于坡崖涧水边无人亦自芳，纷纷自开自落。不知何时被人纷纷追觅，名贵品种更是视若拱璧，惹得“天涯无处藏芳草”。正如陈毅元帅所感叹的那样：“兰生幽谷中，本自无人识。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元代大画家倪云林亦有诗云：“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媛，春风发微笑。”

寒冷的冬季，在清雅洁净的僧寮中，放上一盆幽兰，于趺坐、诵经、品茗之际，借山间吹过的阵阵清风，那若隐若现的幽兰之馨，给空寂、寥落、漫长的冬日带来无限的生机。

若在书案上，安放文房四宝，案头植一株含苞垂露的蕙兰，展纸磨墨伴着幽幽芳沁，仿佛在指缝间，书页中都散发着那淡而雅、悠远绵长的馨香。此时斋心趺坐，在那一点一划间敬录佛陀的法藏真言，其心境如水银泻地般慢慢地渗化开来。心清闻妙香，不经意间，会催开无上的般若智慧，其妙境不可言喻。山居的这份素心风姿，非红尘中为俗所累的文人墨客能够消受的。

曾记得津沽的梁崎先生，一个不求闻达的老画家，曾与余为邻，他在一幅兰花的画上，作了这样的题跋：“芳踪洁侣天心月，分付山僧别叩扉。”此句虽未着那个“香”字，但尽得风流，弥漫于纸上的是兰的气息。我将这句题跋记于心，但总也摸不到那种感觉。披剃出尘后，余居黄梅破额山下，于冬夜月移西山之时，透过寒窗飘进阵阵幽芳，那沁人心脾的幽馨使我一下子想到那句诗，我翻身爬起，披上缁衣，见朦胧的月色中和露临风、品雅九畹[1]，冷雾凝香。

待一期一会的花期一过，我们又会携篮过岭。这一次是将它放回它的出生地，让它回归到属于它的那片土壤之中。幽兰思楚泽，若再想品蕙质兰心，就只有期待明年了！

注：[1]九畹：屈原的《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畹”是古代计量单位，“十二亩曰畹”。九畹即一百零八亩的兰花。这体现了屈原高洁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