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10年度第一期《赵州禅茶颂》浅释
 

 《赵州禅茶颂》浅释

 宗 舜

(2009年7月20日于柏林禅寺文殊阁)

我这次选择净公长老的《赵州禅茶颂》来跟大家做一个分享,是因为在2005年的时候,我参加“天下赵州禅茶文化交流大会”的活动,会上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就被它感动,几乎是读了一两遍以后,就能成诵,所以,对这首诗印象极深。

我们先一起来读诵一下:

赵州一碗茶,今古味无差;根植菩提种,叶抽智慧芽。

瞿昙曾记莂,鸿渐复添蛇;瓯注曹溪水,薪烧鹫岭桠。

虚空为玉盏,云水是生涯;着意尝来淡,随缘得处佳。

正清和雅气,喜舍慈悲花;上供诸佛祖,平施百姓家。

人人亲受用,处处绝尘渣;林下清和满,廛中敬寂夸。

千年逢盛会,四海颂蒹葭;三字禅茶意,和风送迩遐。

学习这首诗,我们必须回顾茶文化的一些历史印迹,首先从文字上去认识一下茶。

在古代,茶圣陆羽在他所著的《茶经》里曾经指出,茶有五个称呼:“其名一曰茶,二曰槚(jiǎ),三曰蔎(shè),四曰茗,五曰荈(chuǎn)。”

什么是茶?《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山茶科,灌木或小乔木。”灌木是指比较矮的小茶树;乔木有小乔木树种,也有大乔木,在云南还有野生的大乔木茶树。茶的原料,从茶树形态分,从大到小都是有的。而茶叶,“呈椭圆形或披针形。经焙制加工后为茶叶,可制饮料。我国长江流域及南方各地盛行栽培,品种繁多。国外也有引植。唐陆羽《茶经.源》:‘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陆羽这句话说得非常动人。他说什么是茶呢?茶是南方最美的树。它不是一朵花儿,但是比起花来,却对我们的身体更有益、更有价值。非常有意思的是,越往南,海拔越高的地方,所出产茶的品种越好,越往北就次之,基本上在北方很难出好茶。茶确实是南方所产的嘉木,从小灌木到大乔木,有非常多的品种。这是比较传统的对于茶的定义。

这里面有几个重点:茶的科属,是归在山茶科;它的外观、叶形呢,有常看到的椭圆形,也有松针那样的针形;它经过焙制后则为茶叶。其实,茶叶焙制的方法出现得较晚,最早我们的先民是把茶叶摘下来生吃,然后是拿来煮汤,再后拿来蒸,蒸青茶,最后才出现炒青茶。

第二个字特别少见:“槚”,是茶的别名。《尔雅.释木》曰:“槚,苦荼。”就是味道苦的茶称作槚。晋代郭璞作注说:“树小似栀子,冬生叶,可煮作羹饮。”从这句话可以知道,在晋代,大家吃茶的方法还是煮,把它煮成菜汤那样。这里教大家认一个字,“荼毒生灵”的荼字,大家都会读。荼是一种苦菜,味道很苦的野菜,由此引申,凡是让我们很难过的,就是荼毒。我们今天看到有些茶楼里面“茶”写成“荼”字,荼是茶的古字,还得读茶音。宋代杨万里说:“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茶的苦味还没喝完,即回苦为甘,觉得滋味太美了。这话很形象地讲述了茶先苦后甜的回甘特色。清代顾炎武也曾考证说:“荼字自中唐始变作茶。”郝懿行《尔雅义疏》:“今茶字古作荼……至唐陆羽著《茶经》,始减一画作‘茶’,今则知茶不复知荼矣。”槚作为茶的别名,最早的茶叶罐就叫做槚笥(sì)。在出土的汉代墓葬中有槚笥,说明在汉代就有专门存放茶叶的器具。

再看“蔎”,这也是茶的别名。陆游曾说“蜀西南人谓茶曰蔎”,不知道四川人今天是不是还有将茶读作蔎的。

我们再看“茗”字,大家经常在看到茶字的同时看到这个字。那么到底“茗茶”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多年。我说茗就是茶,茶就是茗,写什么茗茶不是多余吗?不过这在文法里是说得通的,因为茗一般指茶芽;又有所谓“今呼早采者为荼,晚取者为茗”。中唐诗僧皎然《山居示灵澈上人》诗中“晴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芜看茗归”句,就是指看茶归。

最后一个字,“荈”。这是一个现在基本上不再用的字。我有一位在西安的朋友,喜欢茶,也喜欢写诗,基本上每一首诗里都会写到喝茶的事情。因为“茶”在音律里面是读平声的,要用到仄声字的时候,用“茶”就不行了,“茗”也不行,他就喜欢用这个荈字。宋代王安石《答冲卿》诗“破瓜青玉美,浮荈白云香”句,也是用这个字。荈一般指晚采的老茶。

总之,槚,荈,茗,茶,荼,蔎,都是一样东西,都是我们现在常说的茶。

再来看关于茶的实物印证。我们讲中国有几千年悠久的饮茶历史,拿什么东西来证明呢?刚才说有汉代的槚笥,此外还发现了汉武帝时代的一枚印章,出自长沙,上面就写着“荼陵”两个字。荼陵,就是今天的茶陵地方,在湖南东部,隶属株洲市,北抵长沙,南通广州,它既是产茶之地,也是古代一个很好的茶叶集散地、集市交易场地。陆羽曾说:“茶陵者,所谓陵谷生茶茗焉。”陵谷里面长了很多茶树,故称茶陵,是一个跟茶叶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古代长沙茶陵这枚印章的出土,证明这个地名在汉武帝时代就有了。汉武帝通西域以后,一方面引进西域各种香料、琉璃和特殊的金银制品,同时也输出茶叶、绸缎这些中华特产。中国人饮茶有悠久的历史,茶陵古印被发掘是一个最有力的实物证明。

我们再看看古代的画。这幅唐代的《宫乐图》,里面有一群宫女在奏乐,每人身边的桌子上都有一个黑色小碗,中间一个大锅一样的器皿,还有一个长柄勺。这是煎好茶汤在分茶的场面,是唐代饮茶的一幅实证画。再看五代时期著名的《韩熙载夜宴图》,这是反映贵族人家生活的一个写实的画卷。当年没有录像设备把王公贵族的豪华生活记录下来,但是我们通过这幅画就可以看到,韩熙载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茶碗再加一个茶托子,还有饮茶的工具——这一类的东西还有很多。从这些画和实物,可以看出我们古人在茶具上已经极尽讲究之能事。

讲完了茶的基本概念,现在就来谈谈我们的赵州茶。

赵州是唐代的禅师,俗姓郝,法名从谂。师幼年出家后受具,曾经去参南泉普愿禅师,得南泉禅师的印可,后来一直各处参学行脚。八十岁的时候,大家请赵州和尚到赵县城东的观音院住,一共住了四十年,直到他去世。赵州和尚提出了很多很多话头,包括墙上(指柏林禅寺普贤阁背墙上的“無”)所悬的“无”字——被称为无门关;包括狗子有无佛性的问题,等等。“吃茶去”是他最有名的一则公案,其来历是怎么样的呢?我们必须细细分析才能得其大概。可能有很多饱参饱学之士会说,一则公案如果细细地去讲去品,那已经早失掉了禅的本味。

是的,从禅理妙悟的角度来说,禅师禅人之间的交流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际,心与心相印,心与心相契合,不假言辞,常人也无从参究。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禅的事情可能是不可说的,但是禅的公案却是可以说的,因为毕竟是用语言文字记载的,那就一定有雪泥鸿爪,有印迹可寻。

尽管禅如水中之盐,了然不见踪迹,我们在汤水里加上盐之后,你还看得到盐在哪里吗?但是,我们尝尝盐还是盐,它不会跟白水一样。所以从文字的角度着相来看看,这则公案是不是还有一些新的解读呢?对赵州“吃茶去”的公案做一个新的、个人的理解,也是我讲这次课的一个私心目的。这则公案讲评的人太多,大家基本上路数差不太远,各种理解都未尝不可,不过我有自己的一个想法。

于是我把这则公案特地排成四段。请看宋朝普济《五灯会元》里记载的原文:

“师问新到……”什么叫新到呢,就是指寺院里不常住在这里的师父,刚刚来到这里预备挂单参学的师父。一般新到可以挂单一天乃至三天,三天以后你就要决定,是留下来还是继续云水参学。

“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你到赵州、到这里来过吗?

“曰:‘曾到。’”我来过。

“师曰:吃茶去。”那你吃茶去。

“又问僧。”估计新到是两位,又问旁边那一位。

“僧曰:‘不曾到。’”这就省略了师前面的问话。

“师曰:‘吃茶去。’”

好,到这里,“吃茶去”出现两次。第三位主角登场了。这个主角是这则公案里的关键人物,观音院的院主。院主不是今天的方丈;在过去,院主拥有寺院的产权,土地、房子都是他的私产,但他是请德高望重的大德来当住持。所以这位院主是寺院的法人代表,而赵州和尚是他请来的首席运营官,是这样的角色、身份关系。

“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老和尚您真是奇怪,为什么别人来过了你叫他吃茶去,他说他没来过你也叫他吃茶去呢?

“师召院主。”什么意思呢,就是喊一声“院主”。

“主应诺。”院主答应说,“哎,在”,或者“是”。

结果,“师曰:‘吃茶去。’”你也吃茶去。

讲到这里,你说有什么玄机呢?似乎没有玄机。但是大家却把这一段捧得极其高妙、神乎其神。是不是里面有神妙的东西呢?确实有。这则公案,在我看来,它包含着前后两个层次。

其实禅宗的话头,机锋的应答,就有点像我们谈话,朋友间熟悉了,两人拌嘴,斗智斗勇。所以禅师发现根器契合的,故意用一句两句话去拨他一下,像我们烧的火,炭压在上面就把火给压死了,你拿火筷子拨一拨,火苗就会窜起来。点拨点拨,用意在此,接引禅人开悟。但禅师也是常人,并且还是普通人;他虽然是个老师,也要讲究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我相信老师都有一些天然的喜欢教育学生的习气,当惯了老师,见到什么人都喜欢用教育口气的那种婆心对待。禅师也是这样,但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要把接引禅人这件事时时抓在手上,也是要看时机因缘。

以我的观点来看,这则公案里面包含着一个转折,原本平平常常的生活变成公案的这样一个剧本转换。为何这样说呢?我尝试着模拟用话剧的形式来演一演,看看这则公案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场感觉:

老和尚坐在那里,看到两个新到预备参学的僧人来顶礼。老和尚很慈祥地说,你到这里来过吗?你是哪里人哪?山东人。这么大老远过来的,辛苦。来过赵州没有啊?来过来过。啊,来过,那好啊,就把这里当家一样,吃茶去,吃茶去。又转问,你哪里人啊?湖北。啊,跟我老乡,好好好。来过没有啊?没有来过。多住两天多住两天,吃茶去,吃茶去。

这一段,大抵如此。这是一个宗门下的新到见方丈的基本礼数,叫相看,也叫相见,就是到任何一个庙里面,都会首先拜访方丈或者当家的师父。而方丈、当家师父这时也都是讲一些客套话。“吃茶去”在这里两次出现,不是禅语,因为中国的待客之道,就是请客人吃茶。而且刚刚见面,大家没有来言也无去语,上来就把他提撕一下,垂劝一番,显得我们赵州老和尚这么喜欢教育,老师习气如此之深。所以这个时候,老和尚纯粹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慈悲:来了辛苦,如果问的是吃饭了没有,没吃,那“吃饭去,吃饭去”,只是礼数而已。

但是,这里出来的观音院院主一下把事情逆转了。明明他知道新到来了总是要相看、吃茶汤,何必多此一问呢?他是在挑事:“老和尚,您今天很奇怪哦,为什么明明人家来过了你也要他吃茶,没来过你也要他吃茶呢?难道您这‘吃茶去’里面,还有什么玄机吗?”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唉,没事儿找抽型。所以老和尚说,“院主,嗨,你也去吃茶吧,不要在这里罗嗦多嘴。”

大家会说,你这个解释固然新奇,但是恐怕与禅门的宗旨和讲得这么神秘的茶禅一味大不相合,大煞风景,焚琴煮鹤,太不好了。但是我要告诉大家,因为宗舜法师确实是学文献学的,所以喜欢研究古制,了解一下禅宗宗门下茶事的情况。我曾经计划写一篇小文,叫《宗门茶事》,搞清楚到底当年禅宗是怎么喝茶的。我们不要把茶太神秘化,我们就借这个机缘,来看一看禅宗关于吃茶的记载。(待 续)

释宗舜,号无尽灯楼主人,南京师范大学客座教授,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苏州戒幢律寺副寺,苏州戒幢佛学研究所研究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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