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行香地初学步
杨如雪
不是小孩，双腿不残也无疾，走路还需要学吗?
要学，要学，几年前就听说，学会了这种走路，对身心都有极大的好处呢。
很偶然的机会来到柏林禅寺，很幸运的留下来，此刻做梦一般站在这佛光普照的万佛楼上，据说万佛楼竣工六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行禅。
脱掉鞋子，赤足上楼，二楼中空，俯首就能看到一楼上早晚课做佛事的大殿，五尊鎏金大佛，妙相庄严。
莲花拜垫可着二楼摆了一个大四方圈，近三百位营员，统统盘腿坐下来。前后左右上下，是万尊尺余高的铜佛像，在红色木框的玻璃罩里面，从不同角度，低眉
凝视着这群来学走路的众生。
第一次学走路是儿时，第二次学走路是当下此刻。
不免打妄想：搞这么神秘，费这么多精神，这么多义工菩萨自愿服务，这么多人的心力和愿力，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嗯，一定有一点点好处吧。
教我们走路的师父，是明海大和尚。
先看看师父是如何走路的：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一只脚，慢慢的还是慢慢的，落下另一只脚。小心翼翼的，好像躲着蚂蚁怕出交通事故；又好像脚底下有朵刚开的莲花，担心踩坏了它。
双脚一旦落下，却又很稳很稳，好似一棵树生了根。
师父说，这样慢慢走路，是禅修的一种，叫行禅，源自释迦牟尼佛时代的丛林，经越南一行禅师发扬光大，凤靡西方世界，近年国内也有很多道场实践。
一行禅师来过柏林禅寺两次，师父和一行禅师缘分很深。
行禅的要领，就是全身放松，观察呼吸，观照身心的变化无常，让脚步和呼吸达到高度一致，截断纷飞妄想，念念在当下，从而起到调身调息调心的作用。
如果您饭后在家门口遛弯儿，不欠人债也不担心有人冒出来索债，只是不急不慢地走路，全身放松，呼吸平稳匀细，而且能听到鸟鸣，闻到花香，就有点初级行禅的意思了。
再看师父，赭黄色棉布长袍，赤足，一手拿话筒，一手自然下垂，神情举止既清凉又温煦，在营员们面前一边缓缓行走做示范，一边讲解行禅的规则，开示宇宙人生的真相。
从容安祥的神态，感染着全场；柔和淡定的步子，所经之处，变成香地，是戒定真香，散发着摄受力和加持力于天南海北赶来的大众。
缓缓行来，近了近了，想起安步当车这个词，也许是世间最慢的一辆车吧，因为没有一个目标，既不急着出发，也不急着到达……换句话说，走路的意义就在当下，每一步都是出发，每一步都是到达。
悠悠地、无声地向前，无声地、悠悠地过去了，如同行云流水。
背影袍角微微飘动，清净庄严，怎么形容呢，犹如菩萨下云端。
原来走路也可以这样子走。
站起来，学着师父的样子，慢慢提脚抬腿走路。觉得脚底下有朵莲花，不能踩坏，又觉得有一小队蚂蚁正巧路过，脆弱的生命需要关怀。
即使脚底下什么也没有，走路也要轻，怕地会疼……
想像几百人赤脚走在木头地板上，除了木头接缝处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别的就无动静了……唯闻窗外小鸟啼鸣。
平时很少走路，交通工具代替了双脚，汽车火车飞机，把双脚的功能给废了；即使走路也急急匆匆。
到底急什么呢?却也不知道。
总是莫名其妙的急，导致这颗心浮躁狂躁，易嗔易怒，多忧多虑。这个仲夏的下午，刚明白父母生下的这个身体，原来是可以好好走路的，居然可以这样子走路的。
二
慢慢走路，是一种治疗，一种自动修复。感觉到呼吸的长短轻重，慢慢调整到比较舒适的程度，既然生命在呼吸之间，就不再挑剔昨晚睡的床铺好不好，吃得有无滋味，先感恩周围的空气吧。
感觉到脚趾头微麻，脚掌硬硬的有点疼，脚心痒酥酥的，脚后跟必须站得稳稳的，身子才不摇晃。总之脚的每一个部位，与地面紧贴，寸寸接触木地板，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脚底下，那儿的凉感，痒感，微痛感，发散的舒适感——被长期忽略的交感神经，都跳出来签名报到到了。
师父开示：禅，又名禅那、思维修、静虑，作为一种修行方式，并非佛教所特有。但佛教禅修和外道禅修有所不同：后者修禅定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天堂；佛教禅修目的，是断除烦恼，了生脱死，乃至证得无上菩提……
禅修是佛教最精华的部分。不知不觉的，在行走中，我们接触的正是佛教最精华的那一部分。
师父还说，这种禅修方式，好像揉面，一开始有湿有干，还有一绺一块的面疙瘩，别着急，花费点时间慢慢揉，就揉光揉熟了。
行禅也是如此，一开始会快慢不匀，走不稳当，甚至身体不平衡，这是身体某处有毛病的症状，在缓行中会很自然的发现而及时调整，气血脉络也会渐渐畅通。
行禅的过程中，木鱼敲一下，所有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地站住，这是行禅的规矩。若问原因，没有任何原因，若非要问说原因，可以观察一下我们脆弱的无常的生命，当无常到来，一切都要停下来，不会容你等上一分半秒，无常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然后无需去找原先的座位，就坐在最近的一个拜垫上，盘腿打坐一刻钟，听到磬声开静，站起来继续慢行，直到下回木鱼声再次响起。
行禅中数息，也是一个培养注意力专注的好方法。一呼一吸算是一个完整的呼吸，数十个呼吸，再从头开始数。
看似容易的事情，做起来却很困难。
发现这颗心杂念很多，像只猴子，老是要跑掉。数息的时候，数到五六下，它就跑掉了；把它抓回来，重新开始数，这回数到七八下，正为此高兴，又因为高兴跑掉了；再抓回来再数，这回想着不要跑掉不要跑掉，因为这样担忧，只三四下就跑掉了；有点沮丧，沮丧中，又无影无踪了。
禅修是心灵的锻炼，行禅借着观察了解自己的呼吸，进而了解生命的无常，认识到六根如梦幻泡影露电，让心升起观照，开发自己的觉性之光，照耀无始劫来的无明愚痴。每天一点点的小悟，积累起来，才会有望大的开悟。这也就是一开始打妄想“一定有一点点好处”一一真的有好处。
短短两个小时的行禅体验，很美妙。自己发愿每天要实践。头一天，并无专门时间安排去做，但时时会想起来，提起念头来观察呼吸，数息，念念分明当时在想什么，凡是和贪嗔痴有关的，也清楚知道，忏悔，拔除，心里开始清净一些了，觉得走过的地面，开始有柏树子的香味，鼻端有赵州茶的清芬……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行禅，坐禅，都是生活禅，一点不神秘，却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三
2009年7月24号下午，又学走路了，地点还是万佛楼二楼，教我们走路的师父，还是明海大和尚。
这回有点经验了，因为和第一次行禅相隔了两整天，这两整天又经过一些有意识的练习复习，感觉呼吸轻匀了很多，四周围的佛菩萨像似乎冲我点头微笑呢……
师父的开示头几分钟没听清楚，不知是话筒有回音，还是上火耳聋。有点着急。不过学习行禅，或者任何一种禅修，都不能着急，着急就失去禅的意思了。
学禅，首先是学习不着急吧。
现在营员们站起来，分成三排原地不动很放松地站着，师父在中间缓行，走了多半圈演示。
师父所行之处，营员们自动闪开中间的位置，屏息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父远远地从那头走过来，走过来，走过身边，又慢慢走远。
实在想像不到普通的走路，给人的感觉会如此柔和淳厚，无声无息。好似脚下有看不见的生命需要呵护，好似周围有无数无形的众生不能打扰，好似头顶有日光菩萨月光菩萨默默俯视遍照，虽然看不到，并不证明这一切不存在。
因为不怀疑，因为懂得世界并非以我一人为中心而存在，走起路来才如此恭敬，谦和，庄严。
因为懂得除了一个我，还有无数个我，还有亿万个佛菩萨的化身，是无缘的，又是同体的，走起路来才如此自如，自在，无碍。
不是步步生莲所能譬喻的美，这种美的源头是感恩，是慈悲，是在生活中示现的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包括在大地上行走。
这样行走的时候，世界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吧?阿修罗脾气的人，也不会起嗔恨，心量小的，也不会生烦恼。
虽然不能整天这样行走，但可以每天拿出一点点时间来，半个小时乃至十几分钟，在一段少人行的路上，十几米就可以，彻底放松，放下自我，解脱自己。
一个人和平了，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也会和平一些吧。
行禅是内心和平的开始。多一个人行禅，世上就会多一份祥和之气。
假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开始行禅，硝烟战火就会消失，灾难也会少一些，死亡还会有，但不会那么凄惨。
悄悄行来，淡淡离开，到这世上一遭，走路的姿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