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9年度第四期汾阳三诀
 

汾阳三诀

张志军

汾州(今山西汾阳)太子禅院的善昭禅师,俗姓俞,太原人氏。他从小便有一股子与众不同的气质,沉郁深邃,见微知著,犹如古贤。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天生通晓一切文字,不由师训,而且,举一反三,问一答十。传授他儒业的老先生感叹道:“此子大智若愚,见知天然,前程远大。”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善昭年仅十四岁,父母便相继而亡。

最怜少年失依怙,冷泪酸楚惟自知。

孤苦伶仃的善昭品味到的不仅是人生无常,更深刻体验到了世事炎凉。他当年剃发出家,受戒之后,杖策游方,离开了让他百感交集的故乡。

他所到之处,很少停留,更不喜好游山观景。同行的人都讥讽他没有禅者的潇洒与韵味。善昭严肃地说:“自古以来,祖师大德行脚云游,是因为圣心未通,道业未成,所以驱驰丛林,以求决择,而不是为了游览山水,观风望景。”

善昭禅师游历诸方禅林,参见的老宿多达七十一人,都妙得其禅趣。在五家禅中,他尤为喜爱曹洞宗绵绵密密的家风。当时,石门彻禅师是曹洞一宗的魁奇人物,善昭在他的启发下,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一天,善昭作了一首五位偈:

五位参寻切要知,纤毫才动即差违。

金刚透匣谁能晓,唯有那咤第一机。

举目便令三界静,振铃还使九天归。

正中妙挟通回互,拟议锋芒失却威。

石门彻禅师颔首称善,说他尽得曹洞妙旨。然而,善昭并不满足,他始终存有一个疑虑:临济儿孙,是不是别有奇特之处?

于是,他背起行囊,专程前往汝州首山,向省念大师请教。

到首山,他问道:“百丈卷席,意旨如何?”

善昭所问的“百丈卷席”,是一则著名的禅宗公案:百丈怀海在马祖道一使劲扭他的鼻子、痛彻心扉的情况下,豁然开悟了。第二天,马祖上堂,刚要说法,百丈却卷起法座前的拜席而去。因此,马祖一言不发,便下了座(参阅《禅东禅西·大机大用》)。

这一公案,表示了百丈的悟境。然而,未开悟的人却无法领悟到那种境界。所以,千百年来,总有丛林禅人提拈出来,向师父讨教。那么,首山大师是如何回答的呢?首山说:“龙袖拂开全体现。”

善昭感到脑海之中一阵发麻、发痒,似乎还隐隐发亮——凭直觉,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一条通向全新境界的道路!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切入。因此,他急切地追问道:“师意如何?”

首山气壮山河地吟诵道:“象王行处绝狐踪。”

好一个“龙袖拂开全体现,象王行处绝狐踪”! ——龙袖拂开全体现:百丈卷席的举动,展现了自性的“全体大用”;象王行处绝狐踪:象王比拟自性,狐踪象征尘劳万象,自性显现,一切皆真,转凡成圣。

善昭于言下大彻大悟!他跪拜之后,感慨万千地说道:“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漉始应知。”

宇宙万象,都如水中之月一样了不可得。然而,也惟有经过再三“捞摸”,才知道其实质本空,无法得到;也正是知道了水月不实,才明白了“真月”——自性所在。

当时,方丈之内还有一个僧人,他问善昭:“你见了什么道理,便自我肯定?”

善昭说:“正是我生命的归宿处,也是超越生死之处。”

善昭在师父身边服勤甚久,然后才辞去。他宛若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儿,悠游在湘衡之间。

衡岳苍翠,七十二峰竞秀,正脉高耸入云端;

洞庭浩瀚,千溪百水同归,源远流长到天边。

善昭禅师虽然和光同尘,但自有明眼人识破他的行藏。时任长沙太守的张茂宗,就是一位道眼 高明的 居士。他以自己管辖的地方境内四座最为著名的寺院,请善昭禅师择之而居,善昭禅师报以微笑。就在当天,他连夜离去,没了踪影。

善昭禅师这一跑,就从湘江之畔,隐藏到了汉水之滨,从湖之南的衡岳,来到了湖之北的襄沔。他寓止山中,隐姓埋名,过起了隐士野老的生活:

石径有尘风自扫,山谷无门白云关。

尽把好月藏峰巅,不教胜境落人间。

襄州太守刘昌言,耳闻善昭禅师隐居在自己的地盘,便寻寻觅觅前来造谒。一番禅话之后,刘太守感叹相见恨晚。当时,襄州境内禅宗名刹洞山、公隐的僧众都空出方丈席位,议请善昭住持。刘太守请善昭自己挑选。善昭禅师自我耶揄说:“我不过是一个混日子的粥饭僧。传佛心宗,并非我的职责。”如是,僧众、太守前后八请,他都坚卧草庵,不肯出山。

等到首山大师圆寂,西河(今山西汾阳)的民众派遣善昭的师弟契聪前来迎请他回家乡住持太子院。但是,善昭闭关高枕,拒不见客。契聪禅师破门而入,也不管他师兄不师兄,大声责备他说:“弘扬佛法是大事,而你个人靖退不过是小节。风穴祖师爷惧怕‘临济一宗,遇风即止'预言应验,担忧宗旨坠灭,幸而有我们的先师首山出世。现在,先师已经弃世,你是有能力荷担如来大法的人,如何能安眠山中,独享禅悦?!”

善昭一听,矍然惊起,握住契聪师弟的手说:“若不是你,我就听闻不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批评。快去准备行装,我马上就跟你走。”

当天,善昭禅师就离开安隐的深山,来到汾州太平寺太子禅院。从此,他宴坐一榻,足不出山三十年。由此,天下道俗慕仰他的道德,不敢直接称呼其名,尊为“汾阳”。

善昭禅师上堂对大众说:“汾阳(善昭自称)门下有西河狮子,当门踞坐。但有来者,即便咬死。你们有什么方法能进入汾阳门、见到汾阳人?如果能见到汾阳本人,可以当 祖佛的 老师;见不到汾阳本人,都是立地死汉。现在还有人能进来吗?要进须快,免得遗憾平生!”他举起禅杖,大喝道:“速退!速退!珍重。”

善昭禅师上堂开示说:“先圣(临济祖师)云,一句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哪个是三玄三要的句?你们赶快领会。各自思量,心里稳当了吗?还有想探讨的么?有即出来,大家商量。”

一个弟子问:“如何是学人用功的处?”

善昭告诉他:“嘉州打大象。”

弟子再问:“如何是学人转身处?”

善昭说:“陕府灌铁牛。”

弟子三问:“如何是学人契悟处?”

善昭做了几个舞狮的动作:“西河耍狮子。”

善昭说:“你们若领会了这三句,就已经明辨‘三玄'。另外还有‘三要',也需要切实弄明白,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善昭禅师颂出了三玄三要的根本之道:

三玄三要事难分,得意忘言道易亲。

一句明明赅万象,重阳九日菊花新。

一句,就是契机忘言的一句,你能说出来吗?若能意会,即可包含万象。

汾州处在北方,冬日苦寒,所以善昭禅师便暂停了夜参。有一天晚上,方丈之门无故自开,一个长相奇异的比丘振锡飞来。他恭恭敬敬给善昭施礼之后说道:“大师座下有大士六人,您夜间如何不说法呢?”言罢,腾空而去。

由是,善昭恢复了夜参,并记以偈曰:“胡僧金锡光,为法到汾阳。六人成大器,劝请为敷扬。”

大士,是菩萨的别称。那么,汾阳善昭座下云集着数百僧人,哪一个才能成大器呢?这一天,汾阳善昭对大众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亡故的父母向我要酒肉纸钱。”

于是,他便以世俗的礼仪来祭祀父母。 祭祀的场所就安排在寺院的库堂,设牌位、上酒、供肉、烧纸钱,一如俗间。祭礼完毕之后,善昭将寺院各位管事的知事找来,让他们将祭祀用过的酒肉发给所有的僧人吃掉。我的天,喝酒、吃肉,是僧伽大忌,戒律所严禁的啊!破戒比丘,人神共愤。所以,那些知事辈纷纷推却。汾阳善昭独自坐在供桌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喝酒吃肉,饮啖自若。

许多僧人见此情景,一脸的痛苦,真是如丧考妣,便纷纷闭上了眼睛。这时,有人说道:“这个酒肉和尚,岂能拜他为师!”那些人连忙收拾行囊,一哄下山,弃他而去。整个寺院,惟有石霜楚圆(慈明)、大愚守芝、琅琊慧觉、泉大道(芭蕉谷泉)等六七人留了下来。

善昭禅师此举,并不是鼓励大家饮酒吃肉故意破坏戒律,而是提醒众人,不要忘记学佛的宗旨。戒条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悟道,所以,孰轻孰重,应当抉择清楚。果然,数百大众,只有楚圆等六七人能透得过来。

翌日,汾阳善昭上堂说:“许多闲神野鬼,只不过一盘酒肉、两沓纸钱,就都打发走了。《法华经》云:‘此众无枝叶,惟有诸真实。'”

我们知道,无论什么树上,果实很少,树叶却多。 平时,树叶掩映,果实藏在其中,很难发现踪影。一场风霜过后,树叶脱落尽,惟有果实挂枝头。

学佛之人吃素,宗旨是在戒杀,唤醒慈悲之心。若口中茹素,心里残忍,堕地狱如箭!

一位留下来的弟子见师父为勘验他们,不惜浑身落草,便询问说:“如何是和尚家风?”

善昭禅师道:“三玄开正道,一句破邪宗。”

弟子再问:“如何是和尚活计?”

善昭回答:“寻常不掌握,供养五湖僧。”

弟子三问:“不知吃个什么?”

善昭哈哈大笑:“天酥陀饭非珍馔,一味良羹饱即休。”

《法苑珠林》记载:“夜摩天(欲界六天之第三重天)的天人受用酥酡之食,色触香味,皆悉具足。”然而,善昭禅师却说他们的这种美食并非珍馐,因为,“珍馐虽美,饱汉不食”。也就说,得到解脱之乐的人,再也不会被尘世间的欲望所迷、所动。

汾阳善昭上堂说偈子曰:

汾阳有三诀,衲僧难辨别。

更拟问如何,拄杖蓦头揳。

汾阳不但用非常手段淘汰了大部分混饭吃的僧众,而且布下龙门阵,勘验硕果仅存的弟子们。他就像渭水之畔的姜太公,垂线三尺,愿者上钩。而参禅的僧衲,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果然,就有不怕挨打的僧人出来问:“如何是三诀?”

汾阳善昭说过“问如何,蓦头揳”,自然要狠狠打他。谁知,这僧挨了禅杖,反而高高兴兴礼拜了下去。汾阳善昭这时说道:“好吧,我为汝全部颂出:

第一诀,接引无时节,巧语不能诠,云绽青天月。

第二诀,舒光辨贤哲,问答利生心,拔却眼中楔。

第三诀,西国胡人说,济水过新罗,北地用镔铁。”

汾阳善昭停顿片刻,又说:“还有人会么?会的出来通个消息。要知远近,不要只是死记硬背我的话语,这对你没有什么利益!不用在这法堂久久站立,珍重!”

一位僧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善昭禅师说:“青娟扇子足风凉。”

再问:“如何是道场?”善昭禅师的脚丫子点了点眼前的地面,说:“下脚不得。”

僧人更进一步问道:“如何是大道之源?”

师父却说:“掘地觅天。”

掘地,自然觅不到天,所以僧人疑惑地问:“何得如此?”

善昭呵斥他:“不识幽玄!”

僧人心中突然迸出一道亮光——最平常的,就是最幽玄的:热时煽风扇,凉风就是祖师西来意;举手投足,处处都是道场!

另一个徒弟见有机可乘,重复问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这次善昭禅师回答的是:“彻骨彻髓。”

“此意如何?” 徒弟不理解。善昭告诉他说:“遍天遍地。”

徒弟又问道:“真正修行人,不见世间过。不知道不见个什么过?”

汾阳善昭师吟诵道:“雪埋夜月深三尺,陆地行舟万里程。”

白雪岂可埋月夜?陆地如何能行舟?所以徒弟说:“和尚是何心行?”

汾阳一笑:“就是你心行。”

宋真宗乾兴年间,岁在壬戌,善昭禅师已经高寿七十八岁了。这一年,汾阳善昭禅师的老朋友、龙德府太守李侯,将著名道场承天寺的方丈之位空着,想请他前来住持。李侯派遣的使者一连三次前来恭请,他都婉拒不赴。

李侯责怪使者办事不力,狠狠处罚了他一顿——打了五十大板。而且,下绝令说:“如果再请不来,就别活着回来见我。”

使者胆战心惊,第四次来到太子院,磕头如捣蒜,满面凄苦地对善昭禅师哀求说:“今番大师必须和我一道回龙德府,不然的话,小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善昭师笑道:“贫僧因为年老体病,已经三十年不出山了。 你一定要我前往,可以分先后而行,何必非要一起走呢?”

使者说:“只要大师答应,那么先行后走,由您选择。”

于是,汾阳善昭令主事的僧人设斋,而且自己整理好行装。在吃饭的过程中,他对众僧说:“老僧要去,你们谁愿意相随?”

一僧出来说:“我愿意追随前往。”

汾阳善昭问:“你一日行几里路程?”这僧见师父年老,所以尽量往少了说:“能走五十里吧。”

善昭摇摇头:“那你追不上我。”

又一僧出来说:“我能日行七十里。”

善昭还是摇头:“你也随我不得。”

这时,跟随师父多年的侍者挺身而出,说:“我能随得。只要和尚到什么地方,我随即就到。”

“你真能随得。” 这次,善昭点了头。他转过头来,对使者说:“我先走了。”

说完,汾阳善昭放下筷子,安然而化。

更神奇的是,那说追随师父的侍者,随即站立着,圆寂于善昭身侧!

(本文选自张志军居士新著《禅机·领悟》丛书。《禅机·领悟》由现代出版社出版,共四册:《禅的风采》《禅的风骨》《禅的风韵》《禅的风流》。丛书系统描述了临济宗从开宗立派到清朝中叶的发展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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