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9年度第四期回忆虚云老和尚点滴
 

回忆虚云老和尚点滴

齐贤 口述 / 明尧 记录整理

[按]齐贤老师,江西广丰人,生于1939年。1956年于江西云居山出家。因其年小,动作灵利,书法尚可,虚云老和尚有意收他为侍者。虚老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从不让自己的剃度弟子当侍者,于是代当时在广东云门寺任当家的净慧法师收齐贤为弟子。出家后,齐贤一直作为侍者,侍奉在虚老的身边,直至虚老去世。1963年,齐贤感觉政策越来越紧,便离开了云居山。文革后,三中全会前夕,曾在福建雪峰寺当过大知客。后到中国佛教协会工作至离任。曾朝过多处名山大寺。随又到河北赵州柏林禅寺负责河北佛学院图书馆工作至今。本文是明尧居士于2008年11月28日在河北佛学院采访齐贤老师的录音整理。

问:齐老,您是在什么因缘下出家并成为虚云老和尚的侍者的?

答:我是江西人,1939年出生,老家处在赣、浙、闽三省交界的地方。我16岁那年,也就是1956年春天才到云居山的。当时云居山除了法堂刚刚建好以外,其它的殿堂房舍都还没有建成。另有三间旧破房,性福和尚等原曾住里面。虚老来山后,则住在寺后面新搭的茅蓬里,那儿原来是真如寺的牛棚。

我开始去云居山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出家,只是作为一个陶瓷匠找点活儿干。我有一位老表姐,是出家尼师,法号法常,现在还在世,九十岁左右了,在云居山瑶田寺当住持。瑶田寺是云居山的第二大道场,也是唐宪宗时代的开山祖师——道容祖师在云居山最早住茅蓬处。现在,真如寺住男众,瑶田寺则住女众。法常法师来云居山之前,是在我老家附近的太阳庵出家。 当时我还小,正读小学,经常去太阳庵玩。土改时,我当时12岁,被当地政府邀请去填写土地证,慢慢地练就了一手毛笔字。土改结束后,我辍学了,到我姑妈家,专学做陶瓷。1955年的某一天,法常法师来我家看望我母亲,得知我在学陶瓷,就谈起虚云和尚在云居山真如寺建起了窑厂,正在烧制砖瓦盖庙,目前正急需匠人,并劝我到云居山真如寺找点事做。于是1956年春天我便到了云居山。

要在云居山长期居住,必须解决户口问题(那年代,是计划经济,粮油关系是随户口走的,没有户口,也就没有粮油供应)。而要解决户口问题,当时当地的情况,只能以出家人的身份才有可能。于是我也没有多想什么,便剃了头,住进了真如寺的窑厂。我与明德法师(湖南籍的出家人)共住一间茅蓬。白天做花钵和瓦,晚上练习打坐(当时明德法师是常坐不卧的)。我在窑厂呆了三个多月,那时,虚老经常到窑厂来看看。虚老看到我做的花钵儿样子很好看,字写得又快又好,所以很高兴。

迁户口的问题,很费了一番劲。当时不只我一个,还有好几位新老出家师父的户口都落不下来。如果不是虚老出面,很难解决。 我写信让我母亲帮我把我的户口从老家迁到云居山。户口迁出要有接收单位的证明,于是虚老便让窑厂给我开了一个户口迁移证明寄去,我母亲便拿了这个证明,找到原来所在乡政府的户籍管理人员,说了很多好话,他们终于同意将我的户口迁出。可是,临到永修县这边入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管理户籍的人以窑厂不具备接受户口的资格为理由,拒绝接受我的户口。不得已,只好又请真如寺以出家和尚的身份帮我开了一个户口迁移证明,重新申请办理,非常麻烦。 当时,在云居山负责户口的派出所杜所长,仍不同意接受我的迁移证明,户口还是落不下来,一拖再拖。 最后由虚老亲自出马,把这件事给摆平了。

记得有一天,永修县统战部的林部长来云居山,找性福和尚谈工作,那时性福和尚是方丈,与林部长关系很好。当时在场的还有派出所的杜所长。他们一起在方丈室里聊天。虚老听说后,便对我说:“小鬼,你想不想把户口落在寺院里?”我回答说:“当然想!”虚老道:“既然想,那你就跟我走。”于是便把我带到方丈寮。一见林部长,虚老便道:“林部长,我来看望你来了。”林部长见虚老进来了,连忙起身道:“当不起,当不起!我应当来看您老。”寒暄了几句之后,虚老便问林部长:“林部长啊,我们国家现在是否还有宗教政策?”林部长回答道:“怎么没有?当然有!”虚老道:“宪法八十八条规定,公民有信仰自由。这一条还生效否?”林部长连忙应答道:“当然生效!当然生效!您老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虚老于是指着我,说道:“既然生效,那为什么这小家伙出家了,派出所却不接受他的户口呢?”林部长看了一眼杜所长,怀疑地说:“不会吧?哪有这样的事?”杜所长于是连忙辩解道:“不是不接受,是因为户口迁移证明过期了。”虚老说道:“是放在派出所拖过期了的。”林部长于是看着杜所长,说道:“老杜,你就办一下吧。”

这样,落户口的问题便解决了,我也就正式出家了。老和尚见我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人也灵利,就收我在他的身边当了侍者。老和尚的侍者,除了我之外,还有传印法师,他是衣钵。

问:据《年谱》中记载,虚云和尚在来云居山之前,曾去过宝峰寺,宝峰寺是马祖的道场,他为什么不修复宝峰寺,而选择了云居山?

答:这里面有很多曲折情况,一般人都不清楚。首先,1953年,虚老从北京召开完佛教协会成立大会之后,南行经过武汉,原来想去湖南修复沩山祖庭,没有如愿;其次,五三年那次朝宝峰寺,虚老一行最终并没有去成,后折回庐山,住在大林寺休养;最后,在庐山大林寺休养期间,得知云居山的情形,虚老才决定去云居山的。

1953年,虚老南行经过武汉,原来想去湖南修复沩山祖庭。沩山是中央某领导的家乡。沩山是一座古老的道场,过去拥有大量的寺院田产。土改时,这些田产被没收,并分给了当地的老百姓。虚老修复沩山的想法,不知被谁传出去了,沩山当地的老百姓担心寺院修复之后,这些田产会被寺院重新收回。所以他们商量上北京找中央领导,阻止修复沩山。这些老百姓中,大多数都是中央某领导的长辈。因为这个原因,虚老觉得修复沩山的因缘没有成熟,所以打消了去沩山的念头,回到庐山大林寺休养。云居山本来是曹洞宗的祖庭,但是,虚老修复云居山时,没有挂曹洞宗的钟板,而是挂了沩仰宗钟板,原因跟这个有关系。 虚老认为,五宗当中,除了沩仰宗之外,其他各宗都有自己曾经修复或存在的祖庭,唯独沩仰宗没有,为了延续沩仰宗的法脉,所以虚老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权宜的办法,而且凡在云居山虚老所传出的法卷,绝大多数都是沩仰宗的法系。

在大林寺休养期间,八月份,虚老在中南局统战部的领导以及江西省有关领导的陪同下,准备前往宝峰寺考察,想修复马祖道场。当时果一法师也在虚老的身边。那时交通不方便,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山路,完全靠步行。虚老一行人走在山路上,被当地民兵发现,怀疑是台湾国民党空投过来的,遂报告给当地政府,于是当地政府派基干民兵把虚老一行包括那些随行的干部拦住并带到乡政府盘问和检查小背包。解放初,台湾的飞机经常飞到大陆,在福建、江西一带空投反共传单和饼干等食品。当地农民拾到空投食品后,为避免万一中毒,都一律上交政府,不准私自藏用。为了防止台湾国民党空投特务,当地政府要求广大人民提高警惕,凡在路上碰到了陌生人,都要仔细盘问。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虚老一行及所有人员被当作来历不明的应该盘问和检查的对象。在乡政府搜包的时候,从包中搜出了几张照片,其中有虚老与李维汉、李济深等国家领导人的合影。这个时候,当地干部和民兵对他们的态度才稍微变得柔和一些。为了确认虚老这一行人的真实身份,乡政府领导打电话报告靖安县政府,县政府说不知道。于是县政府便向地区政府报告,地区政府又向省政府报告,最后省政府回答说,确实有一批人,其中还有出家人,前来考察工作,他们不是特务,要求赶快将他们放行。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天也快晚了,宝峰寺也就没有去成。虚老有感因缘如此,就打消了修复马祖道场的念头。

回到庐山之后,虚老住在大林寺。看到《现代佛学》杂志上所发表的释直纯所撰《开垦云居山刍议》一文,为云居山真如寺近百年的遭遇感到不安。旋即达成师受性福和尚的派遣,来庐山参礼虚老,详细诉说云居山遭日寇轰炸之后的衰败情形。公闻之恻然感伤,遂生修复云居祖庭之念。

问:《年谱》“一九五七年”记载: 是年六月,当地政府农林机关,以云居寺僧开辟荒山荒地甚有可观,乃推翻一九五三年批准设立僧伽农场成案,改设垦场, 将寺有之山场田亩、茶果树木,尽划入地方垦场,并将师所住之牛棚亦圈入垦场范围内,令师即日迁出。 师无可奈何,乃将前后情形呈报北京。 旋奉院令,着该地方机关即日交回师所住之牛棚,及各垦地,仍由寺僧耕植。 地方机关虽不敢不遵从,然因此衔恨。此事《年谱》“一九五五年”亦曾提及。您当时正好在云居山。这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

答:虚老为云居山僧伽农场上书北京求助一事,是发生在一九五七年。 《年谱》中“一九五五年”所说,实属同一件事情,而时间有误。

一九五七年,当地省政府组织的云山垦殖场,见云居山寺僧开垦的田地数量甚为可观,遂想把它们纳入云山垦殖场,由垦殖场统一管理。当时,印开法师(正智法师的师父)是当家师。有一天,当地政府有关领导找到印开师,强调要印开师同意将云居山寺僧开垦的山场田地圈入云山垦殖场,并且规定,以后真如寺所用一竹一木,都必须经过当地场领导审批。印开师觉得这样做不妥,且与当初政府批准云居山真如寺设立僧伽农场的议案不一致,就与他们理论。当时在场的永修县统战部石部长就讲,“你们要认清形势,不要与政府的政策对抗。你们要清楚,我党对待宗教的政策就是利用、限制、改造。”印开师见事关重大,自己不能作主,便将情况向虚老作了汇报。 虚老不得已,便写信向北京李济深求助。李济深遂将虚老的信转给周总理,周总理批复后,转给国家林业部部长梁希(梁希于解放前曾到南华寺拜访过虚老)处理。梁部长把处理办法形成文件后,下达给江西省有关部门,并亲自致信给虚老,简要地说明了周总理的处理意见。地方政府见上面来了文件,不得不取消兼并僧伽农场的计划。事后,省宗教处处长张建民、省统战部部长于洪深专程来到云居山,代表政府找虚老谈话。于洪深说:“老和尚,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找我们,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找上面。”虚老回答说:“你们在省里,我哪里找的到你们?云居山正在修建,每天都要用竹木,当家师为了申请竹木的事,找了你们好多次,但一拖再拖,解决不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当地政府与云居山真如寺之间开始出现了嫌隙,他们经常找一些机会,向寺方施加压力。五八年反右风潮中,虚老受到指责,与此事有一定的关联。有一次,虚老有一位弟子,叫宽定(瞎了一只眼,约三十多岁),想偷渡去缅甸朝大金塔,在边境被抓住,遣送回来。张建民以此责难虚老,说虚老对手下弟子管教不严,虚老说:“我的弟子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情况。你们按法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五八年春,全国反击右派之风愈刮愈盛,各地寺院亦被波及。 中南区组织各佛教团体在武汉开学习大会,指定各寺院住持及重要职事,均须赴会。虚老以老病,辞未出席。以后有人想借反右混乱之机,给虚老定罪。后来朱长松老居士来山,据说通过毛主席的堂兄毛宇珠从中间沟通,毛主席出面说话,虚老才逃过这场劫难。

问:在虚老的身边当侍者,虚老对你们要求严格吗?

答:在虚老身边,传印是书记兼衣钵,我是书记兼侍者,一诚是书记。因为一诚当过“书记”,文革的时候被狠狠地整了一顿。我和传印比较走运,当时已离开云居山,故而没有吃什么苦头。在虚老身边,普通信件由传清二知客和传印处理、回复,一般经虚老看过然后寄出。重要的信件,如给李济深、叶恭绰等人的信件,则由传士大知客师(海音首座的师父)代笔起草。

虚老除了经常督促我们要好好学习之外,平时对我们比较宽松。但是对我们外出办事,则要求比较严,主要是怕我们走岔了路。

五七年,我生病了,去九江看医生。我带着虚老封好的信件,并嘱咐我住在能仁寺。我把信件面交给能仁寺的知客青华师。 于是我便住在能仁寺,白天去看医生,取药后回能仁寺。当时,祇园寺的好师父还健在,听说云居山虚老的侍者在九江治病,于是特地前来看我,并极力邀请我去祇园寺住,这样好照顾一些。我当时被好师父的热情所打动,也想住进祇园寺。但是,能仁寺的知客青华师坚决阻止。后来,青华师把虚老在信中所嘱咐他的话告诉了我。虚老在信中要求青华师多多照顾我,并要求青华师严格限制我单独外出。

问:请您介绍一下虚老的日常起居情况。

答:从一九五六下半年起,虚老的侍者主要是传印和我。虚老的日常起居很有规律。每天早晨一打板,虚老即起床,洗完脸,先喝一杯茶,然后盘腿子打坐,一直到我和传印下殿。 下殿后,我或传印直接去大寮,把饭头准备好的粥、馒头、咸菜(用钢筋锅装好),拿到茅蓬。 在煤油灯下,一般都是我俩陪着虚老吃。虚老的钵儿比较大,是普通碗的两倍。虚老的早餐就是一钵粥,加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吃完饭,待一会儿,上一趟厕所,然后又上座盘腿子打坐,通常等到大众出坡,才放腿子。下座后,虚老通常走出茅蓬,在门口稍坐会,然后,到处走走看看,指点工匠们干活。虚老对木工、泥瓦、种植等方方面面的活儿,都非常在行。午饭后,稍休息,又盘腿子,有时也小打会儿盹,算是午休。晚上没有事的时候,也盘腿子。老和尚一生喜欢打坐,到老也不间断。

虚老晚年在云居山时,港、澳、粤等海内外各地的弟子经常供养他一些贵重的布料,让他做衣服穿。虚老自己不肯用,而是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冬天或较冷的季度,遇到乡下人来寺院里,穿得单薄,虚老先问他们冷不冷,然后进房间从柜子里,从上到下,不论贵贱,按顺序拿出一块布料,送给他们做衣服。香港等各地的弟子供养他的布料,他就是这样送掉了,自己不曾留一块儿布料。

问:虚老平时接引信众的时候,您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

答:虚老对信众的开示,包括出家的大德法师,从来都是对机而发,决非泛泛而谈。一般地,虚老先要问对方以前是学什么法门的?修什么法门的?学修得怎么样?遇到什么困难?然后再根据对方的实际情况,作相应的开示。如果你是参禅的,他就跟你讲如何参禅;如果你是念佛的,他就鼓励你如何发心念佛。包括学戒的,学密的也都如此。

虚老的记忆力极好,对禅宗的公案了如指掌。他的禅堂开示,很有生机。现在诸方禅堂里的开示,大多是讲规矩,或者是东扯西拉、人我是非的,很少讲如何具体用功夫。

问:虚老圆寂的时候,您在身边吗?

答:五九年农历九月份,永修县政协举办了一个针对宗教界人士的学习班,我当时作为云居山的人员参加了这个学习班。 虚老病重和圆寂时,我都在学习班学习,没有机会照顾他老人家。虚老圆寂后的次日早上,是县统战部石部长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之后,我就马上赶回山上。

问:外界对虚老的年龄问题有所质疑,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答:我讲一下一九五七年我亲自听到看到的一件事,可以间接说明虚老的年龄。一九五七年,云南鸡足山祝圣寺的方丈自性和尚,当时有七十多,快八十岁的样子,牙齿都掉光了,在北京开完会后,特意转道来云居山看望虚老。虚老在祝圣寺时,自性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见到虚老后,自性和尚说:“老和尚身体还健旺 ,我比您小几十岁,可是我的牙齿都掉光了。”虚老说:“是啊,我在祝圣寺时,你还是一个小鬼。”这段对话是我当时在场亲自听到的,所以尤其深刻。

可以推算一下,五七年自性和尚已经快八十岁了,而虚老比他大几十岁,可以想见,虚老当时在云居山已经是一百多岁了。按《年谱》记载,虚老从六十五岁至八十岁,这十几年的时间,主要是在修复鸡足山祝圣寺,而那时自性和尚才十几岁,还不到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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