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7年度第六期心事依稀接翠微
 

心事依稀接翠微

宗舜

福州灵云山志勒禅师,久依大沩祜禅师。一日因见桃花,忽然悟道。以一偈呈于沩山日: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叶落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这首“桃花悟道”诗,是我特别喜欢的禅诗。我曾计划,将禅宗祖师的悟道诗抄在一起,编成一本,让习惯了风花雪月的诗人,看看另外的天地。当然,倘若能因之悟道,那就更是意外之获了。后来听说《禅》杂志的主编明尧居士,将禅宗大德的悟道因缘,编为一书,格局更为阔大,资料更为齐备,见解更为细密,我就一直期待着能拜读。

2005年,我应邀去柏林寺为“生活禅”夏令营做讲座,遇到明尧居士,虽然是初次见面,却没有一点陌生感,开口就向他索要他编撰的这本《禅宗大德悟道因缘》。明尧居士说,这书已经预备正式出版,改正了一些错字,出版后当寄赠。中秋前,收到明尧居士从北京寄来的此书,读起来不忍释卷。

禅宗的开悟,不仅外人看来奇妙,就是佛教中人,也每每神往不已。所谓悟道的“因缘”,讲白了就是故事。开悟虽然神奇,故事却是可以读懂的,但说实话,悟道的故事,不容易讲。一种写法,就是新编小说,现代人代拟的语言,不仅没有禅宗的味道,甚至因着作者的水平,往往声口可恶,惨不忍读。读这样的文字,心里憋火。另一种写法,就是照抄语录,把过场改作白话,自己都还似懂非懂,更不要说让读者懂。往往我懂的,好像他还不明白。而我不懂的,他也似乎不懂。读这样的文字,心里郁闷。

而《悟道因缘》却不然。他首先采用的是“述而不作”的方式,按照禅史和语录原本的叙述,用现代语言将禅师的生平史实交代清楚。尤其是开悟的关节处,撰者保留了灯录的原文,并不嚼饭与人。然后,撰者又采用“且述且作”的方式,将一些比较难理解的原文,用现代语言加以翻译演绎,用附注的方式放在原文后面,极大地方便了读者。对于涉及佛教义理、宗门常语和故实的地方,则加按语说明自己的理解,真真是婆心苦切!这样的编撰方式,应该是脱胎于前人的“笺注”法。需要的不仅是学问,还要有自己的见识,和对见识的信心。

如62.“澧州高沙弥”篇末,高沙弥见药山惟俨,路逢大雨,衣裳湿透。药山招呼高沙弥说:“你来也。”高沙弥答:“是。”药山又说:“可煞湿!”高沙弥回答:“不打这鼓笛!”云岩在一旁说:“皮也无,打甚么鼓?”道吾在一旁也说:“鼓也无,打甚么皮?”药山哈哈大笑道:“今日大好一场曲调!”

这段热闹得不得了的对话,一般人看来,绝对是摸不着头脑的。药山看见高沙弥,表面是关切地说了一句:“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可煞湿)啊o”换了别人,不说感激,也多少要谢谢一句。可高沙弥不然,却回了一句:“你别给我来这套!”疑惑吧?撰者在药山的“可煞湿”后,用了个方括弧,捅破了窗户纸:“这一句真可谓绵里藏针、笑里藏刀!若于尘境有一丝毫的粘滞,即被它扎却!”原来,药山关心之中,其实藏着考校高沙弥见地的用心在。此时的高沙弥,哪里看不透这样的机关?不过打鼓笛是什么?不打鼓笛又是什么?撰者解释说:

鼓和笛这两种乐器,多用于庆祝太平和丰收之用。宗门中用“不打这鼓笛”,有二义一指内心本自祥和太平,无须借用鼓笛(借代语言名相)这种聒噪人的方式来表达;二指人沉溺于语言文字,喋喋不休地做解释,令人生厌。此处当为第二种含义。

看了这段解释,不免也如药山一样,哈哈大笑,道一句“今日大好一场曲调!”

《悟道因缘》还有一大特色,就是书中对难字难词的注音与释义。禅宗语录号称难治,语言的隔阂,是其中关键。语录中,不仅保留了大量当时的口语,而且还有对声态动作的描摹。不要说初学者,就是老宿作家,也未必都能说得明白。禅宗语言的研究,早在汉语言研究中独成一家。而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语录中的语词,仍然是研究者创新的来源。现在,随着如《佛光大辞典》、《佛教大辞典》的问世,佛教义理的理解难题,已经解决了不少。但是迄今,佛教语词辞典(包括禅宗语词辞典)尚付阙如,极大制约了对原典的阅读。

比如,66.“渐源仲兴禅师”篇中,仲兴禅师问:“七佛已前事,为甚么不会?”此处“七佛已前事”,一般人看着可以说是也懂也不懂。七佛,在佛教和宗门下,本属常谈,指释迦佛及其出世前所出现之佛,共有七位。即: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与释迦牟尼佛。这是懂的部分。什么是七佛以前事呢?这便是“也不懂”的部分。撰者解释说:又称“父母未生前事”、“本分事”,此指自性菩提。(95页)这下子,读者就完全懂了。

又如,238.“左丞范冲居士”篇中,道曼禅师说:“吉獠舌头三千里”,这话,就不是也懂也不懂了,实在看不懂。撰者解释说:

与“龟毛兔角”同义,意指一旦将方便执著为实有之定法或者更落入分别思维,即与本分相去十万八千。吉獠,有两种解释:一者,据《云门广录》,又称“吃嘹”、“乞嘹”,可能与“卿燎”是同一种东西,乃蝉(原书误作禅)之一种,今称“知了”,亦与此音相近,故禅杖亦被称为“吉獠棒”;一说,吉獠可能是楖栗,其木质非常坚硬、有韧性,出家人多用它来作禅杖或拄杖,故称“吉獠棒”。不管是作“知了”解,还是作“拄杖”解,吉獠本无舌头,今说吉獠舌头,比喻事情虚妄不实。吉獠舌头尚是虚妄,更何况言其长短耶?宗师说法,随说随扫,意欲使学人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执著心在。(283页)

这段话,考证细致,如果不是熟于宗门故实,是很难讲得明白的,“比喻事物虚妄不实”的结论,非常准确。我个人比较倾向于作“拄杖”解,吉獠棒的舌头,和露柱的眼睛(如《五灯全书》:“一段光明,直下穿透黧奴白牯髑髅,烁破灯笼露柱眼睛。”)有得一比。

还应该指出的是,撰者对于语录中的一些文字的讹误,也做了不少辨正。绝大多数,见解新颖,甚为得当。但也有个别可以斟酌。如293.玉泉昙懿禅师中,“大似困鱼止泺,病鸟栖芦”一句,撰者指出,泺,“当为‘轹’,车辙。泺,音po,同‘泊’”。其实,“止泺”,就是“止泊”,泊,湖泊。求大海而止于湖泊,比喻识见浅短,少得为足。《从容录》卷四“第六十六则九峰头尾”解释说:

“夫进修之由,中有万途。困鱼止泊,钝鸟栖芦。其二者不识于大海,不识于丛林。人趣乎小道,其义亦然。”

《景德录》卷十九,大正藏本作“钝鸟栖芦,困鱼止箔”,“箔”通“泊”。考宋本《景德录》,则作“钝鸟栖芦,困鱼上箔”,“上”字为“止”之讹。“困鱼止泺”,在语录中还有很多处,仅《五灯会元》就四见。而如上文所引之《从容录》,除作“止泊”外,也作“止泺”,如“第三十二则仰山心境”曰:

“示众云:海为龙世界,隐显优游;天是鹤家乡,飞鸣自在。为甚么困鱼止泺,钝鸟栖芦?还有计利害处么?”

撰者以为当作“轹”,应该是智者偶失。

得到仰晤道因缘》后,我心有所感,题了一首小诗:

几番寻剑御风归,心事依稀接翠微。

纸帐昨宵月斜后,桃花犹自梦中飞。

明尧居士很快回信云:

“《题悟道因缘》一诗已拜诵,喜其‘纸帐昨宵月斜后,桃花犹自梦中飞’之意境,知师不久当如灵云‘直至如今更不疑’了。兴之所至,依师之韵,聊和一首,并附《秋兴》一首,以博一哂。”

其《夜宿山寺闻磬声?和宗舜法师》一诗云:

红尘浩浩不知归,客路茫茫远翠微。

清磬数声阑夜后,莲花朵朵梦中飞。

其《秋兴》云:秋兴?续王悦居士梦中诗句“脉脉秋色几人知”(并序)甲戌秋,时余客住赵州柏林禅寺,有老居士王悦者,一日午休,梦中得诗一首,醒后仅存一句,日“脉脉秋色几人知”。余以其意境不俗,乃力劝续之,竞不可得。弹指十余年,而今老居士已出家为二僧矣。丁亥秋,余偶游吉林白山,爱其山水,宛然如故乡秋色。忽忆此诗,怦然心动,遂成一首,意欲了此一段公案。未知昔时之老居士见此续尾,可耶?不可耶?

飒飒金风动客思,悠悠回望故园时。

喁喁雁字排天际,簌簌霜禽落故枝。

漠漠远山遮望眼,潇潇野水戏鹭鸶。

匆匆过客寻常见,脉脉秋色几人知。

结句确实很妙,但我却喜欢“漠漠远山遮望眼,潇潇野水戏鹭鸶”,简淡有致,是禅人的风骨。现在仍然喜欢伤春悲秋的诗人,或者要应酬春与秋的诗人,是写不出这样的句子的。

我出家以来,没有写过“书评”。因着这本《悟道因缘》的触发,把这一点点感想写出来,期盼有兴趣的朋友,都来读读这本《禅宗大德悟道因缘》。

(宗舜法师:现任苏州戒幢佛学研究所研究部主任,西园寺副寺。南京师范大学敦煌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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