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6年度第三期天空寂静 墨气清澄——《书和禅》译后
 

天空寂静 墨气清澄

——《书和禅》译后

冬至

这是一个很晴很晴的傍晚,夕阳在远方缓慢地下垂着,宛如一个燃烧的星球,即将熄灭。那迷蒙的血红色,在淡青色的,横垣在华北沃土的燕山山脉上默然地渲染着天空。默然,且有些欢喜,且有些哀伤。

我和她遥遥相隔,有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尘刹。我和她遥遥相望,曾经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小劫。此刻,我终于警醒地觉到,我就要和她合而为一,就要拥着她,就要在她之中,和她一起没去。不知没向何处,不知没向何处!

我亦如她,些须欢喜,些须哀伤!

而我献给她的,相逢的礼物,竟然是这本《书和禅》的中译本。我并非将这礼物双手捧奉,并非为她高声朗诵其中的精彩文字。在我和她之间,那仲春寂静的天空中,飘荡着清澄的墨气。无色、无味、无形,犹如真空妙有的法。似有非有,可感不可看。这是那些古代的高僧大德们藉由一幅两幅,三幅五幅,乃至成千上万幅书道作品而代佛演说的法。散漫着优昙钵罗花之香,散漫着曼殊沙华之香,散漫着恒河畔菩提树之香。

此刻,书中那些早已得道西去的禅师们,悄然现于这飘荡着墨气之香的寂静空中,无主而行。他们回来,于娑婆这空中净土,张纸,挥毫!

截断佛祖

吹毛常磨

机轮转处

虚空咬牙

沾着空中的墨气香风,留下这般的遗偈,然后,再一次掷笔远行。

这份礼物,真真的是借花献佛,由一种文字过度为又一种文字,由古人而今人,由八开小书而广阔虚空。

此刻,我告愿向她。相逢之时,我一无所有,尽皆空脱。我藉古人,藉此书奉上的这礼物,是漫天的清澄墨气。

我乘这墨气,向她而行。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尘刹,经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小劫。我将拥着她,我将在她之中,没去!不知没向何处,不知没向何处!

这是黑夜中,在低悬的顶灯下,我伏在素木清板的小桌上,笔译而就的书。现在,我已将其录入电脑。敲完最后一个字母,我站在二十六层楼房向西的阳台上,这样凝视着她。明天,她还会升起,而我将在她升起的途中寂灭。

今晚,天空很晴很晴。在我和她之间,这仲春寂静的空中,飘荡着无比清澄的墨气。

天空寂静,墨气清澄!

早已十分的模糊,十多年前,在某个雨雪乳没的清晨,我出了山手线的地铁,踩着异乡湿润的街道,匆匆地赶往驹泽大学图书馆。我本是去查阅有关盂兰盆节的相关资料,为了写一篇关于流行在日本人中的地藏崇拜的文章。无意间,我却发现了大森曹玄的这本《书和禅》,还有他的另一本精彩著述《剑和禅》。但当时,我迫于种种原因,只是略略翻阅了几页,便将它放回了书架。我翻阅的那儿页,正是其中的“道力之大灯和文化之梦窗”,我记住了大灯的那首遗偈,就是上面的那一首:

截断佛祖

吹毛常磨

机轮转处

虚空咬牙

十多年来,世事不定,人海沧桑。在一个又一个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在匆忙之间,伸手取放这本书的情形。想起大灯禅师的这首偈子,仿佛如书中所写的白隐一样,琢磨大灯怎样以“日下挑孤灯”的心境批阅赵州和尚“台山勘婆”,遭罪又失钱的公案。

不是我执著那个雨雪交融的早晨,不是我还没有走出异国他乡的记忆。是赵州,是大灯,是梦窗,是这些没有国界,也没有今昔的古佛总是逼视我的内心,“吹毛常磨”我凡俗不安,漂泊无定的尘埃之身。

他们一直逼视了我十年之多,乃至今天,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面对落日,独向西天。

也是一个雨雪交融的清晨,在北京,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过一座小石桥。恍惚间,我被什么人轻轻地撞了一下。或许因为身体不适,我觉得自己飘飘地,就要跌进水中。那一瞬间,仿佛飘在虚空,在万象皆有中,我似乎听见了“虚空咬牙”的声音,之后,万象皆无。

我的身体被一位老人扶起。回家后,我给驹泽大学的一位老师写信,请他代为查找那本书。很快地,这位华裔日籍教授便将这本《书和禅》和《剑和禅》,以及伊藤古鉴的《茶和禅》从该校图书馆中找到,一并复印寄给了我。

鉴于自己的日文水准低下,我放了很久,没有勇气将之译出。2003年春节,在一位法师的鼓励下,我尝试着将《茶和禅》译毕。之后,对于大森曹玄的这本《书和禅》,我依然只是时不时地独自品读,独自呼吸着书中飘逸的墨气。

又是两载春雨秋风,叶生叶落的日子。现在,我终于将《书和禅》译出。深怀非比寻常的心境,我细细追思。从发现此书到眼下,十多年风雨飘摇的岁月,我仿佛在一条没有尽头、忽明忽暗的生死长廊中梦游。我渴望从梦中醒来,看一看梦外的山,梦外的水。呼吸一下梦外的空气,仰望一下梦外的长空。

此刻,在自己小屋的窗前,面向夕阳,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自己,我是否已经从梦中走出?我是否能够回过头,挥挥手,向从前的我自己告别?藉由对此书的翻译,我是否也能够像书中的禅家们一样,在万里疆土的一隅,轻松无比,真正无所思想,自由自在地画一个一圆相。从起点到终点,一个零。皆无。空。

是否能够?

没有答案。我只有一种觉受,那就是上面所写的,我将并在她之中没去。不知没向何处,不知没向何处!

天空寂静,墨气清澄。

仿佛我自己也已是通身血色,无骨、无肉、无筋,亦无五脏六腑。如她,惟有光。殷红的,由血管中发出的光。

我转身,背对着她,回到我水泥地板的小屋。因为早已和她一起沉落,早已在她之中,便是相上的背,亦不曾分离。我和她,如同不二的生死。

在我的背后,也在我的身前和四周,全然达成一片,天空寂静,墨气清澄。

我细瘦的影子,浅淡地印在洁白的墙壁上,如同那些书写遗偈的禅僧,正走笔粗宣。没有佛祖、虚空、道场,也没有参悟,不激越,也不豪宕。轻印壁上的只有一个字:梦!时或另一个字:幻! 两字交替,一个化生,一个化灭。生灭之间那电光火石般迅疾而过的,也是一个字:醒!有形的是梦幻,无形的是清醒。究竟我在无中,还是有中?而《书和禅》中那些留下悟道遗偈的禅僧们真的都是“醒”着走的吗?“和死在一起!和死在一起!”如邃翁(?)这般最后的言语,为何不是“和生在一起!”大森曹玄说,禅僧的墨迹最为珍贵的是遗偈。因为那遗偈是一个修为者以生命为代价,霜辛雪苦,最终的证悟。而既没有修行,也不懂书法的我,则以此身为笔,在居室入壁几分地印刻的梦、幻、醒,是否也具有同样的意义?仅仅三个字,若隐若现。当夕阳最后一抹清光消失的时候,它们是否还能看得见?

我以此身为笔,以阳光为墨,以墙壁为纸,写下这三字。从何时开始运笔,我已然不知。我知道的只是为这三字研墨的,是另外两个字:生死!

现在,我完成的仿佛不是对此书的翻译。十年之多的里程,漫漫长路,漫漫长路。我完成的是我自己么?这十多年的路如果是一条线,就让我从岁月中将它抽出,折出一个一圆相。一个零。皆无。空。

就让我将这折出的一圆相,放进我以无比恭敬之心译出的此书中吧!在这份献给她的礼物中,化作一缕清风。

今天,这个很晴很晴的傍晚,天空寂静,墨气清澄!

这个很晴很晴的傍晚,无论我凝视什么,都仿佛在凝视我自己。沉默的夕阳、飘动的流云、远处的军都山、近处的大运河、天空、土地、树木、花草……。无论我凝视哪里,哪里都有我。

然后,我走到白色的书架前,轻轻地取下弘一法师的墨迹集。

“悲欣交集”!

我极想用这幅墨迹做《书和禅》的封面!但,我不会!

今晚啊,很晴很晴。

天空寂静,墨气清澄!


 

地址:河北省赵县柏林禅寺《禅》编辑部 邮编:051530
电话:0311-84920505(编辑部) 0311-84924272/84921666(发行部) 传真:0311-84920505
稿件箱:chanbox2004@126.com 订刊箱:chan@bailinsi.net
户名:柏林禅寺 开户行:中国银行赵县支行 帐号:1013 5005 5931
准印证号:JL01-0173
《禅》网络版/电子版
欢迎免费传播,但不得对其内容作任何修改!
Copyright 2008 柏林禅寺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