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5年度第四期十年漫延——关于生活禅夏令营的回忆
 

十年漫延

——关于生活禅夏令营的回忆

曹 毅

石家庄火车站站前广场,在租来的席子上曲肱枕之待旦,没梦见定庵所谓“美人如玉剑如虹”的悟道境界,却从泥地的生硬中感念到赵州当年“志效古人,住持枯槁”的苦行生涯。一梦醒来,远远望见几位高张“生活禅夏令营”标识的师兄师姐们已在接引四海涌至的营员,不由一声欢呼,从地跃起。这是一九九四年的仲夏,我第一次踏上华北平原,第一次踏上往柏林禅寺的路。

洪扬之乱以来,邪教洋教、内战外战、左倾右倾、武革文革……在百年持续不断的打击下,以禅为心髓为特质的中国佛教早已奄奄一息。大唐国内无禅师,不道无禅,只是无师。在这废置已久的临济故地,还有禅有师吗?

“哈哈,我有没有开悟,我也不知道啊……来来来,快吃西瓜。”

山门口,大和尚在沧海般的笑声中回答了我关于他老人家是否开悟的冒昧问题。然而这个答案我至今也没有参透,抑或他是在暗示禅的意境是如人食瓜,酸甜自知;抑或他是在彰显悟的风光如灵龟扫尾,不落痕迹;抑或仅仅是他老人家念我们关山迢迢,分瓜祛暑……总之,赵州的家风总是我难梦见在的。当年老和尚赐瓜的这一滴法乳算是白洒在野干身上了。

一九九四年的柏林寺刚从地涌出,梵宫的庄严尚不及几株唐柏的耆旧味道。我每疑有情无情的分别,原是我们凡夫的妄想,所以无情说法不思议。每见月亮下斑驳陆离如老僧入定的柏影,我便仿佛回到当年观音院的禅榻,我一定是当时云集此地的衲子中的一员,一定曾见过赵州调教两个小军阀说:若在人王,人王中尊;若在法王,法王中尊的后现代话剧……

过堂给我的惊喜让我觉得吃了二十几年的饭是白吃了,在维那“供养……”的起腔中,漫天的佛菩萨纷纷而来分享我们简单洁净的小米粥、白米饭,丛林的生活竟如此的寓神奇于平凡。

开课了,那一届的营员较少较精练,师资也配得不一般。我的感觉举凡一项事业,最初的一段必更让人记挂不已,而愈往后场面愈大,反而少了一些内涵。于晓非先生那时风华正茂,有魏晋名士的风范,课余每为大众围绕,于先生居中舌灿莲花,应答如流,群疑尽释,真法门龙象也,令我敬若天人。于先生是夏令营的常务嘉宾,后来几届我也多次聆听他的教诲。所谓教学相长,他的教法一届比一届高深,并且视角独特,听来很是受用。他的语言畅美,介绍明海师时说:当年北大有一风云人物,叫做某某云云……颇具春秋笔法。

明海师那时侯还不是大和尚,但是老和尚早以首座待之,他的字写得隽秀端严,自有一股不合时流的超拔之气。他代老和尚回的一封信我至今犹存,可惜是圆珠笔写的,不能裱出珍藏。到寺中见其人闻其声,方知经赞阿难偈云“面如秋满月,目似青莲花”其来有之,只是明海师清瘦,单有秋月之逸气而无圆圆的脸庞。他走起路来如行云流水,我在堂下每见他走过心中就油然而生出家之念。这念头被营中南京大学的两个小子知道了,天天逼问我何时出家,我妄言营中若有二人出家,我便是第三人。不料到了第五天,他们跑来说确有二人发心了,我只好以“瑜伽者的誓言如梦如烟”推托了事。

当年逼我出家的两位高才,一名赵纪军,后来去了意大利留学,现在美国,是网上佛教诸论坛中鼎鼎有名的成军大德。一名熊睿,研究生毕业后供职华为,现在北非某国,前不久收到他的电邮,照例的公务忙碌之外,便是说地中海南岸的美女如云,只是修行的事他总是想放也放不下。看来生活禅的这一粒种子如金刚,食之永在,难以被尘世俗累销磨净尽。

那一届夏令营卧虎藏龙,我前排听课的一位长得颇似太虚大师的栗强来自北京中医学院,吴立民先生讲课的时候他边听边捧一本《维摩精舍丛书》断句逗。我向他请教,种下我以后往成都亲近维摩精舍诸老前辈的前因。我呈上自己口头禅的一点境界,他即指点若干,我心下非常佩服。后来我们飞鸿传书几年,他的信写在巴掌大的医用处方笺上,竖排繁体,龙飞凤舞,读来需要努力参详,其间某次引了一联曰“果有如来真可笑,学佛半世被僧瞒”,颇具祖师禅的气魄,令我豪气法喜充满,几日方散。栗兄后来随王绍番先生参学,居王先生门下戏封的八大金刚之列,渐渐没了联系,想来真有“十年一觉禅关梦,不知禅客何处寻”的滋味。

那届营员来自五湖四海,有美国的、印尼的、台湾地区的,大众济济一堂,遂有很多趣事。

有一晚药食,我坐一老美旁边,问我这边的一位师父说这老外会说中国话么,师父没及答,这老美便开腔自我介绍了,是纯正的京片儿,比我的“川普”好听多了,我只好一时无语,拈箸微笑。

来自印尼的师兄手腕上多有大颗的蜜蜡琥珀念珠很好看,相与间每有以自己腕上的菩提串珠交换作纪念的想法,因觉得有攀缘之嫌作罢,不然早闹笑话。因为后来才听说那种念珠的价格是200美金一串,若成交,便是某部好莱坞大片中施瓦辛格以俄罗斯地摊手表换美国劳力士的喜剧翻版。

那一届的老师还有从台湾来的惠空法师和宗麟比丘尼。台湾是汉传佛教此次劫难中硕果仅存的佛法中土,因此他们的课讲得深切广大,源流纯正。但我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执著言句之争,还在普光明殿前与宗麟师辩论了一回合,引来围观者甚众。后来于晓非先生偶见面还提起此事笑我胆大话多,让我深愧自己的少年孟浪,也不敢以“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而言之”来装点门面。

惠空法师那一次还带了一个读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同来,那小姑娘叫做如佾,还特别告我佾是八佾的佾不是如意的意,印象很深。她还说她师父特别严格限制她的读书范围力求纯正,我则怂恿她三教九流要齐齐参阅,我那时小小年纪就爱劝人背叛师教想来真是好笑。如佾的相机里有帮我拍的几张和师父的合影,后来她不失信用从台湾寄来,我却无从致谢,至今引以为憾,屈指算来她如今也是人近中年的老参了。

那时柏林寺初创不久,房间紧张,营员安置见缝插针。我有幸和来自武汉大学的黄总舜老师为邻。黄老师博学多才,不知老和尚用何妙法把他也网罗到赵州门下。他和我叙谈若干,还用易理给我推算了那年我的一段正在进行的尘缘,准得很。可是我后来没有遵从卦象按部就班,终令孔雀东南飞去,也不知塞翁失马,是祸是福?黄老师现在是河北佛教的领导人之一,他法务繁忙,我已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年复一年柏林寺的香火日旺,在老和尚福荫之下,夏令营的条件也愈来愈好,活动内容也愈来愈丰富,我也有幸听到了更多师长的课。来自沪上的王雷泉教授把佛教的历程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中来讲,令我心有戚戚焉,仿佛看到刘秉忠、张居正、谭复生诸前辈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业的气概,百年世事与佛事,如何能打成两橛?此应是非常贴符老和尚倡导生活禅的人间佛教本怀。

从广东北上的杨佛兴老师有东密的传承,他老人家以弘法为家务,是在家的僧宝。我听他的讲法很有别见洞天之感。杨老师和身边一群学生日常生活规矩很严,我们行脚抱犊寨,我正巧和杨老一行同桌进午餐,我上桌即如饿鬼扑食,一片青菜在口才见杨老师和学生正一起开始和掌念供养文。那时我吞嚼不得,只好直入尴尬大定,一笑。杨老师有一高足叫雷立婷,据说修持很好。她慈悲心具足,我那次行脚中肘部摔伤即靠她全力救助,度过一劫。

柏林寺的规模日渐宠大,有些地方廊道回还如迷宫,常住也多起来。也许是宿世本是此山僧,诸位师父之中,见面即熟的甚多,如明奘师就是一见恍若旧识。明奘师禅僧风采十足,洒脱豪放,拈提自如,有教无类。我们在旁边笑他长得象陈佩斯,他却自言说更象杨利伟,一点也没有好为人师的派头和架子。前岁初冬他赴渝主持缙云山北温泉寺第一届禅修营,我是好好亲近了一回。但他不适应重庆潮湿寒冷的冬天,身体状态欠佳,幸好离京时顺手抓了送行朋友身上的一件夹克披上,不然更惨。但奘师一上法堂上讲起《金刚经》来便神采飞扬,毫无病态如同二人。世人每传某人会说则曰“吹牛不打草稿”,师之辩才也是讲经不打草稿如天马行空,可见其言教确是从自心中流出,不从人得。师于茶道颇深入,继承了赵州茶家风,在北温泉寺初见即蒙赐品乌龙、铁观音二泡。我入室谒见后出来撰了一联来形容他说:“茶罐与药罐齐列,夹克共衲衣一色。”不知是否可博奘师一笑?师在夏令营中多操持具体事务,食少事繁而久亦无倦,可见其病乃是如维摩之示现而已。

禅僧的一生时光后人多用云水生涯来形容,夏令营既以禅宗为标榜,则江湖行脚之侠气,也多少感染了我们这些半吊子禅客。记得闭营后,我独自往北京一游,出北京火车站一看人海茫茫,忽自感漫无目的。这时候两个同营兄弟从旁闪出,邀吃邀住颇令我感动。那是我第一次进京,也是第一次到北大,记得当时正值一场骤雨下毕,北大那个侧门积水盈膝,我们涉水方过。夜住博士生楼赵哲伟兄寝室,赵兄六岁发蒙读到博士已念了二十二年书,为人非常厚实。一面之缘令我们后来信函往来几年,赵兄的字温婉华丽,文人气十足,我曾以之为帖,然而久练不成。后来听说他在北京佛教界渐入佳境,已能不时谒见赵朴老了,我听了不禁随喜赞叹。另一位王健兄则是老和尚家乡人,在北大念研究生,王兄陪我逛了故宫、雍和宫,为人十分慷慨,有倾囊交结天下知已之气势,令人至今思念不已,想来这些兄弟都已非一生二生三生有同参的因缘了。据说王兄后来与女朋友双飞赴美国读书、工作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我后来曾在《禅》刊上读到一篇名为《庐山烟雨浙江潮》的文章,署名王健,悟境真切,是不是他老兄的大作也未可知。

十年影尘,当然最辉煌则是夏令营十周年这一届。我们浩浩荡荡的行脚车队远赴文殊道场,入夜传灯黛螺顶,且共此山结缘境,他年当作此山僧。我登顶俯瞰,只见石阶上灯灯相继,源源不断而上。十年学佛生涯正与十届夏令营相始终,我想起拥挤在简陋的斋堂前请明海师为我取皈依法名“明舟”的一瞬,想起在柏树下的普茶会上为讨老和尚欢喜而大声回答新时代青年应荷担之责任的情景……不由感概万千。

三届夏令营下来,积攒了多套T恤营衫,盛夏澡毕,我往往也取出来穿一下招摇过市。人群之中,多是眼见“觉悟人生,奉献人生”八个大字而无动于衷的面孔,有时候突然觉得恢复唐宋禅宗盛世的理想分明就是一场迷梦,不禁有辜负了生活禅夏令营的一丝内疚。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是举世滔滔,尽是名山利海,我们还有海可浮吗?幸好祖师说过:放不下,担将去。也许原来我们这些灵山会上没有悟透的小迦叶们就是生来担当斯世磨炼于斯世的呢?这样想来,心中为之一宽。

搁笔开卷,正好见一段公案,录之结束这缕葛藤:

盐官问讲华严大师云:《华严经》有几种法界?

对曰:略而言之,有十种法界,广而言之,重重无尽。

盐官举拂子曰:是第几重法界?

大师俯首,拟答之。

盐诃曰:思而知,虑而解,是鬼家活计。日下孤灯,果然失照,出去!

我们在生活中参禅,在参禅中生活,若有丝毫滞碍在事在心,便应想到盐官禅师这一记棒喝而奋起参究,千帆竞渡的现代化生活是如此之严酷,不前进则须滚出去,那么绝非风花雪月的禅,又岂是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可直翼真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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