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3年度第一期 / 开悟的椅子
 

开悟的椅子

马明博

“噢,不要以为它只是一把椅子,不要以为它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椅子。”

这的确只是常见的街边的长条椅。铁做的底架,嵌着木板,铁条涂着浅蓝的漆,有些地方露出了黑色的锈斑。木板上也涂着浅蓝的漆,风吹日晒,有些脏,有些地方翘了皮。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修理了。

我每天经过椅子身边。什么也没有在意。对于许多人来说,熟视无睹的,往往便忽略了它的存在。夏夜闷沉,我读书读到繁星深处,想睡睡不着,就走出家门来,没有目的地散步,直到不知不觉地坐在这把椅子上。

我抬头望着星星,后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下面,是我在梦境中,跟这只椅子的对话。

“你怎么不回家呢?”

“累了,在你这儿睡一会儿吧。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我们椅子,人把我们放到哪儿哪儿都是家。”

“你从哪儿来?”

“我不是一个,你应该知道我们从哪儿来。”

“你不是一个吗?怎么会是我们?”

“我由铁和木板组成,当然不是独立的我啊。要说我,来自工匠之手,是他把铁架与木板组合,才有了我。分开看,我来自不同的地方,像身上的铁,来自遥远的深山;木板,来自原始的森林。我来自铁,可是矿石是铁的故乡,大山又是矿石的故乡,大地深处又是大山的故乡,星球的碰撞又是大地的故乡。关于铁,我记得只有这些。我又来自一棵树的枝杈,那是那棵立在山野里的树——可以做为我故乡的树,已经不存在了——我记得那片人迹罕至的山野,那片广袤的、封闭的连阳光都照不进去的森林。作为我故乡的那棵,来自一粒种籽;那粒种籽来自一只飞鸟。它从遥远的地方吞食了许多树籽,飞过那片山野时,它把没有消化的食物排泄出来了,其中有这粒种籽。再远的事,我记不得了。”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矿石被人从深山里开采出来后,运到了冶炼厂,进了熔炉,化成了铁水。当然,也有一部分、我骨肉相亲的矿石因为不是铁被人抛弃了。然后,我冷却了,后来进了轧钢厂,成了铁条。后来,有人把我焊接在这儿,并用钢钻打了许多眼。这时,木板就来了。那时,木板还没有颜色,脸色苍白。我的另一部分,来自一只树,确切地说,是一棵树的胳膊。加工木板的人当时想把我当劈柴卖了,后来他围着我绕了一圈,说了声‘卖劈柴有些可惜’。”

“你在这儿累不累呢?”

“累什么呢?我们椅子生来就是支撑他人的,我们从来不累。”

“你愿意让什么样的人坐呢?”

“谁都可以坐。我们愿意给弱者以支撑,给病痛的人以安慰,给年老的人以慰藉,给顽皮的孩子以玩具,以劳累的人以歇息。我只想对人有所用。坐在我上面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咿呀学语的孩子,还有白、黄、红各色皮肤的人。我也见证过爱情,有许多情侣相拥着坐在我身上,也有一个失恋的小伙子,在我的身上刻了许多字。”

“他刻了些什么?你不疼吗?”

“我记不得了。疼,当然疼,但是我们不会喊出来。为了不把人吓一跳,我们忍耐着。刻字的人用的是一把剥铅笔的小刀。显然,他不知道,这世上最好的刻刀是时间,真正的雕刻,是用时间之刀,将这段经历刻进记忆。”

“你身上的木板会不会断裂?”

“有一回,一个抽烟的人将燃烧的烟头摁在我身上,留下一个浅浅的黑洞。后来,有一个人喝醉了,坐在我身上,忽然使劲地拍打起我来,他用力太大,那个洞周围出现了裂纹。后来,有一对恋爱的人不分别坐着,而是两个坐在我一个地方,太沉了,结果,我这一块木板彻底的断了。”

“没有人来修吗?”

“听去年来刷漆的人讲,我们这街头的椅子马上就要换掉了。不用修了。”

“那你去哪儿呢?”

“不知道。我们椅子,放到哪儿哪儿是家。”

“如果把你拆成铁与木板呢?”

“那也没什么,本来我就是组合的,分开也正常。一切事物,都有成住坏空,我一把椅子怎么会长存于世呢?”

“想到未来自己不存在了,你难过吗?”

“如果被拆开,我想,铁与木板会互道珍重。铁如果能够再用,就接着为人们做贡献。木板不能用了,化为燃材,化为热量,也挺好。到那时,我不再是椅子,哪来的椅子的难过?”

……

我醒来,梦里的事依稀可辨。我对这把椅子生起了恭敬。我想,它洞悉世间的一切因缘,时时刻刻都在做着对人有益的事。显然,这是一把开悟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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