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2年度第五期梵呗萦回送亡灵——访命终整容艺术大师马燕龙
 

梵呗萦回送亡灵

——访命终整容艺术大师马燕龙

恒 章

人固有一死,这是必然。无论是多么韬略奇伟,万马挥戈,还是风云叱咤,千军一扫,最终都难免此劫。“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虽然如是,知死慎生,生当了死,仍然严峻地横亘于每个人的生活当下。有人活得轰响,死得惨烈,有的人死得安然,活得平常。千奇百状,写就不同人生最后的一章。

被誉为“太平间里的艺术家”、人生旅程“最后美容师”的北京医院病理科副主任马燕龙,半个世纪来,曾先后为陈嘉庚、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董必武、宋庆龄、彭真、叶剑英、廖承志、乌兰夫、邓颖超、蔡廷锴、刘伯承、徐向前、聂荣臻、王震、胡耀邦、杨尚昆、陈云、邓小平、谭震林、肖劲光、黄克诚、马寅初、周建人、胡厥文、陈永贵、纪登奎、李苦禅、茅盾、叶圣陶、丁玲、梁漱溟、张君秋、冰心、赵朴初,等等,不计其数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社会各界名流做过特殊化妆。从中细致观察、深刻体认生命临终的刹那,悉心巧手还原人生本来面貌。他每每以连绵不绝的“阿弥陀佛”唱诵来化险为夷,清心静气,为一位位仙哲贤士揩去嘴角的痛苦,换来眉间的微笑,给家人、生者一次次愉悦和悲欣交集的诀别。

这是他的娴熟技艺,更是他的禅心修持。

原来身为农工民主党党员的马燕龙,还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哩!

为此,我专程采访了他,藉以寻幽佛化人生、索解生命世界的现前现行——

如是妙音 阿弥陀佛

1933年,出生于北京的马燕龙,祖籍河南洛阳。他起初叫马廷林,后来父亲抱着他逛东安市场,算命先生给孩子测八字,信口便道,这孩子日后有“近侍龙颜”之命。随后兴奋的父亲便将儿子的名字更为——马燕龙。

命相不可说。16岁的他报名参军,在2,800人中,他历经笔试、口试、初赛和复赛,竟然成为应征的120名同学中的一员,考入军委卫生干校,毕业分配到毛主席命名的北京医院,为高干做保健服务。他的专业是搞病理实验,做遗体整容乃“第二职业”。

回想起来,马燕龙眼神溢彩。我俩对桌坐,在他那即将迁徙的不规整的有限房间里进行无拘无束地交谈。

他不会忘记第一例遗体整容是1952年为华北军区司令员兼察哈尔省主席杨耕田。那会儿,他仅仅凭借小时候看奶奶去世,大人们把奶奶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着整理得干干净净,人虽然死了,可是,一点也不吓人。那恐怕就是他对死者整容的第一感觉吧!

给杨司令做整容,他完全是感觉着活人活跃时的状态表情而为,加之院领导嘱咐:“等一会儿,聂荣臻元帅等老同志来向杨司令遗体告别。为了减轻大家的悲痛,你设法将遗体整理得好一些”。于是,马燕龙用心领会,纤指尽为,给严峻威仪的杨司令描眉画眼,突出其驰骋疆场的果敢睿智,随后撤下裹体的白布单,在身体周围摆放了鲜花绿草,经过一番修饰后,司令员如同战后小憩般的安然入睡,令前来告别的领导和亲人感到十分的欣慰。

这一次,他得到了首长和大家的首肯与认同。由此,便揭开了他为死者整容的郑重的序幕。

1961年8月,爱国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因皮肤癌在北京肿瘤医院逝世,马燕龙受请前去,为面目不堪的陈先生整容。当他看到陈先生眼部眉毛都已缺失时,当即灵机一动,用小剪子“咔嚓”剪下自己一绺黑发,为陈先生做了完整的眉毛,再填平塌陷的眼窝。如此精心整理后,当周总理等领导来向陈先生的遗体告别时,很是满意。临别总理曾勉励马燕龙:“这形象很好嘛!整容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一定要做好”。

“一定要做好”。马燕龙一直铭记于心,一干就是50个寒来暑往。

说到为陈嘉庚种眉毛,我突然发现穿短裤的马燕龙右腿膝盖上有两道弯弯的眉毛,很是蹊跷,其中一道还中断留有疤痕。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笑笑解释,这是老伴和女儿开美容院时,为给人修饰打扮,在我腿上做的实验。顿时,我想到佛陀前生当忍辱仙人时曾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经文。

快乐是一种感受,它来自内心深处。

说到《金刚经》,马燕龙分外欢喜,自然谈到他第一次给逝者放佛曲时的由衷感受,是当年为西哈努克亲王的岳母博夫人做整容。他拧开念佛机,一边放佛曲,一边为老人家做手印——双手合十,捻香、掬蜡烛。也就是那一次,在向博夫人的告别超度法会上与广济寺的演觉、演田、圆慈、灯见等法师结缘。

演觉法师问他是否中共党员,他说是农工党的一员,并表示自己喜欢佛教,欲拜师。演觉法师谦和地笑着说,不敢当。您把电话留下,等师父来了给您打电话。

当时不便细问,留下了电话,留下了话头,以是因缘,像连续唱赞的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圣号一样,雷音正声,至高无上。

马燕龙说,每次为逝者做整容,尤其是偶尔遇到工伤或突发事件弄得面目全非的人,为其洗脑、搭骨架等,如果没有佛号加持,真的,有时三、四个小时站在那里,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如是妙音,诚哉斯言。

如是我闻 慈悲喜舍

“耳闻观世音菩萨圣号,听喧嚣的一切噪音仿佛都是观世音,大自然的所有声响都成天籁,融为和谐”。

马燕龙从佛陀圣号中感悟到天地人一合相。人生本来是缘,无缘不聚。

1990年3月,他为已故全国政协委员金石蘧整容时放佛号,其家人分外欢喜,金先生的女儿、女婿一家都信佛,他们见到做过整容后的父亲如生前一样慈祥恬然,尤其是金夫人姜珊特意伏下身,和先生补照了一张“金婚照”。他们称赞马燕龙再造生命,妙手有术。因为给每一位逝去的人做最后一次珍重打扮,他都是倾注全部善心的。“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冰心语)”。

慈悲喜舍,即是奉献人生,尽形寿,修行证果,便是利乐有情,献身命。

马先生家喂着一只博美小狐狸狗——贝贝。他天天喂它,像伺候小外孙一样耐心。期间,换来的是另一种不言而喻的欢乐。他觉得,即便是养的小花小草,只要人用心浇水、施肥、剪枝,也同样给人以回报——怡人眼目的葱翠,灿烂微笑的花朵,随风摇曳的柳姿,一切有情皆有佛性。佛确实存在,真实不虚。这要凭感悟,而不是说出来的。禅不可说,可说不是禅,一说便错。

1992年4月8日明旸法师,参加“两会”在北京友谊宾馆,他突然接到演觉法师的电话,通知快去。他特别兴奋,立即领老伴、女儿一同皈依明旸大德座下,成为三宝弟子,得法号——妙龙。

真正皈依后,他时时刻刻以佛弟子的戒律规范身心,尤其是离休后,他个人的空间更大了,有些逝去的国家领导人的整容就要靠自己主动联络了。小平同志逝世时,他闻讯便设法跟中央办公厅请求,要为这位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了不起的大人物做临别整容。他想,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胡耀邦总书记等这些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大智慧者都是我亲手一一做的整容,那么,小平同志也是我心中的一尊佛,我不能不为他做!

心想事即成,人诚佛亦灵。马燕龙如愿地被接到301医院,为这位世纪伟人尽心竭力,点滴入微,获得上下一致的好评。

更令他不遗憾的是做为佛弟子,在家居士,能为尊敬的朴老做整容。当他惊闻朴老仙逝噩耗后,便迅速找到一个院住的李家振先生说明心愿,李先生跟朴老夫人陈邦织女士、中国佛协等沟通、肯允后,马燕龙即到北京医院,给中国佛教界的“转轮圣王”做最后庄严的化妆。马先生很是动情,伴着一声声梵呗赞唱,一声声天国接引,他凝神专注,将活脱脱的“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开还落,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的无尽意大师大智之亮节高标,皆现于前,尽显脸上。

那一天,马燕龙没有休息好,连续多日回放那难忘的一幕,为朴老做整容,似乎与其他领袖、贤者不一样,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长久放不下。

马燕龙心里明白,在什么状态下,遭逢何种情况,应当怎样饶益大家,顾全整体;甄别情状,因人而异。譬如,他为北京居士林的胡逸欧、杨德能等做整容,便是深入家中,一丝不苟。不讲条件,宁舍心力,欢欣示人。

对此,他的理解是,我们大家都在佛的护佑下,还挑剔啥?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存好心,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净空法师法语)”,还愁善友罕逢嘛?还怕世界不祥和嘛??还用四处寻觅心安处嘛???

人活着,你的我的,两眼一闭,谁的他的?

慈悲是人之本怀,喜舍是无比欢悦的菩萨行。

如是信解 得成于忍

属鸡的马燕龙,而今也是古稀之人喽!

回望曲折环绕的人生之命途,谈何容易。回忆为那么多逝去的大大小小风云人物做最后一次次整容,他除了积下十多册永志难泯的像册,自然是当世代赓续的不同人生的奇异难描的人格魅力。

他给周总理做整容时,是由“五、七”干校现接回来的,在那个地塌人陷天降殒石的1976年,中国三位巨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谢世。

尽管他本人忍含着有口难述的痛楚,因没见过面的哥哥在台湾,便一直背着有海外关系的沉重包袱而踟蹰,同时,在针灸、激光研究中颇有建树的也在北京医院的夫人王莲清,因直言揭发江青材料而打成“现行”,被遣送到江西劳动改造。夫妻两地,子女四散,他忍着心痛,裹着悲恸,为人民拥戴的好总理做整容。总理因操劳过度,逝世时体重已不足百斤,清癯的脸上皮包骨。马燕龙为了能很好地显像人民总理为人民那种亲切可人的风采,他挥剪絮棉,抹粉施膏,左端右顾,上审下视,在他一双灵巧的手舞下——周总理又活啦!然而,当他收拾完工具,便因心房纤颤,被送进了急诊室。

说到此,马燕龙将江苏省淮安市周恩来纪念馆,为他发的收藏证书递给我,那是他为总理做整容时用过的小剪刀、镊子,还有珍藏的总理一束花白胡须都捐献出去,对方赠给他的证书。

是啊,睹物思人,缅怀不禁。是当年周总理肯定他:“整容是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一定要做好”。才使得他人生如此丰富多彩,更有“近侍龙颜”的方便。

马燕龙,历凄风、经苦雨,一晃50多年。在做整容这项严肃严密严谨的特殊工作平台上,始终奉行着“努力学习、精益求精”这八个字。因为他没接受过专业培训,完全靠实践一点点摸索积累出来的一套路数。他除专业外还喜书法,爱绘画,好戏剧,算个“票友”。所以,他为人做整容能因人而异,一下子就能找到常人难逋的美妙感觉。

1997年6月15日,我接到他的电话,急匆匆赶往北京医院,亲睹他为京剧大师张君秋先生做最后美容。

那天晚上,气温燥热,太平间的风扇难驱滚滚的热浪。只见他套上白大褂,从包里取出小剪子、棉团各类化妆品,拧开念佛机,小心翼翼地在张君秋的眉、眼、鼻、口、腮上,一点点一层层,一一按照遗像渐渐复原。他以无限崇敬的心情,为君秋先生光彩响亮的人生奉献爱心。一个多小时后,当他直起腰,摘下眼镜再端详熟悉的张君秋,他轻言细语地告诉家人——做好了,怎么样?在场的家属,从大洋彼岸飞回来的弟子们被感动了,夫人看见化妆后的丈夫如同舞台上一模一样,在柔和的灯光注照下,俨若还在呼吸。她欲哭无泪地一把抓住马燕龙的手,进而扑向甜梦永远中的丈夫,爱抚地紧贴面庞喃喃,君秋呀,你还没有走,快醒醒,大家还鼓掌要你高歌一曲呢!

马燕龙以超俗胜妙之手,出神入化地先后为不下600多人做过最后一次化妆。

生离死别,寻声救苦,这是大慈大悲观世音的愿力所至。

马燕龙所从事的这项特殊工作,便是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的无上道。

如是福德 同升极乐

人生一部书,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进程的真实记录。

这对于“龙体整容师”的马燕龙说来显得尤为重要。他是另类慧眼看人生,非同小可的披经展卷“读画人”。对历史人物可圈可点,能心领神会告白人生的是——

为人当堂堂正正,做事要踏踏实实,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既是福慧双修,积福增德,更是同登觉岸,心安理得。你乐我乐,大家同乐,生也欢乐,死也安乐。

愉悦,安详,乃修佛悟道,获大自在之果报也!

马燕龙现在离休在家,腿脚灵便,能吃能喝,欢欢乐乐。他对我讲,学佛使他认识到因果关系,什么是轮回,怎样看待平等正觉,一本《普贤菩萨行愿品》等六经咒成了他跟夫人的“掌中宝”。读经使得心清意爽,已患18年的糖尿病,最近检查由15.5渐降至7或8,已趋于正常。

他见我喜欢书,便把书柜里一摞佛教书籍抱出来,叫我随便拿去结缘,令更多人亲闻佛法,向上向善,通达无我,四维彰显。还说,人间正道,才是沧桑啊!

忽而,他从高楼上,瞥一眼窗外,发出一句感慨。我从他的资料中拣出纪念胡耀邦的文章,也许是这引起他长叹的缘由吧!

他眉头一紧,声调低了下来,怎么说呢?胡耀邦总书记是一位公而忘私、心怀人民的大好人呀!你说,“文革”后那么多冤假错案,千宗万例,桩桩件件,我老伴要不是他亲批:“情况属实,彻底平反”,不知还要等多少年。1989年4月21日,我给胡耀邦同志作美容,他的遗体是我用清水从上到下擦洗一遍,尔后用粉色毛巾将全身擦干,替他换上雪白的衬衫和那件人们眼熟的外装,将一面殷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覆盖在这位前任总书记身上。为这位一生俭朴、风尘一路、党和人民的忠诚战士深深鞠三躬。耀邦夫人李昭及子女胡德平、胡德华等都非常感动。这次整容我很难释怀,那次告别总让人依依不舍。

马燕龙为逝者整容,有时也提出一些合理化建议,为一时无措的家属和当事人所理解和采纳。

记得1986年春天的一天,他刚给著名作家丁玲做完整容,便得知陈永贵病去,马上打电话,再为这位当过副总理的大寨人做整容。他急切切地来到陈永贵床边,脑海里立刻幻现出头扎白羊肚毛巾,脸膛如七沟八梁的朴朴实实的农民战天斗地换新天的形象。于是,他跟陈永贵的子女说出自己的想法,想为陈永贵恢复本来毫不削减的非凡人生实迹。家人觉得马燕龙说的在理,也很赞同。这样,他给陈永贵穿上对襟棉袄,头上扎一条白羊肚毛巾,脸上凸显出72岁纵横人生真实可亲的面貌。

人们前来告别,都说,这是真实的陈永贵,这才是尊重历史尊重人生咿!

为逝者做整容也是一项创作,也要考测美容师的水平。马燕龙尽管送走那么多独竖旌帜的人物,人们真诚地送他美容大师称号,他从不敢承当。他说大名非名,一切皆空。人生就是过场,如同草木一秋。要“珍惜生活,珍爱生命,慈悲行善,奉献爱心。”

他在我的本子上留下这16个字。

这是他的自勉,更是他的加被。

从1952年到今年,他屈指一算,整整50个年头了,人生多快啊!

他向外人宣布,从今年7月就不再做整容啦,谢绝一切邀请。人得承认年龄呀,七十岁的人,身体再好,也干不动了。这回我真的彻底离休。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千休万休,学佛修身不可休,到了生命结束才是休。

休、休、休,千缠万绕皆可休。

修、修、修,六信四愿向心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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