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2年度第三期冷山和尚
 

冷山和尚

赵 鹏

从明万历到清雍正这一个半世纪间,中国佛教的禅宗表现得非常活跃。伴随着各宗派势力的迅猛发展和传播地域的扩张,一大批很有影响的禅师脱颖而出,而编印出的大量的禅学典籍也在社会上广为流布。这时的活跃与此前此后的冷落形成鲜明的对比,因而被视为禅宗在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兴盛期。冷山和尚恰恰生活在这个时期里。 冷山是个别号,他本名德商,表字起予。这个名和字,显然出自《论语?八佾》里孔子赞誉卜商(子夏)的那句话:“起予者商也。”像这儒家色彩浓厚的名字,一定是他出家前就起下的。他于明崇祯六年(1633)出生在通州一个王姓人家。这个家庭想来很为平常,祖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事,按以往史家的说法是“世多隐德”──先辈们的美好的德行被隐没。却是他的父亲和母亲钱氏,因为平日喜欢持斋奉佛,给他造成了不可忽略的影响,以致在他幼年时就常常盘腿趺坐作参禅状以为游戏,并且看到佛像也自然地伏地膜拜。 等到他稍稍长大进了私塾,满以为从此可以专心攻读圣贤之书,将来在科举场上角逐。谁想不然,他读书固然聪明,过目成诵,但更醉心于佛门“内典”,甚至还经常到附近寺院内寻找些有戒行的僧人探讨佛理。对一些粥饭僧人,他每每诚心地告诫:“既然出了家,就要做这方面的事;怎能心甘情愿地自我屈抑,为别人作抹桌布呢?”父母看他这种举动,心里感到惊奇,但也无法阻挡。有一年登狼山,在参拜僧伽大圣像后,他竟徘徊左右不想回家了。好费了一阵口舌,父母才算把他暂劝回家。 到了冷山十九岁那年,通州东山弥陀禅院里来了一位古平灏和尚。这位古平和尚是杭州天目山的高僧,他的来通,可能与明清易代、民族矛盾尖锐激烈有关。因为相比较而言,通州的偏僻闭塞,历来就被视为乱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听说这位高僧的卓锡东山,冷山终于下定决心,徒步投奔在门下,乞求为之剃度。想来,古平是看到了他的决心和根器,将他收为弟子。这是在清顺治八年(1651),冷山从此晨钟暮鼓、黄卷青灯,走上了禅门修行之路。

两年后的春天,冷山过江,在常熟虞山下的三峰寺接受了具足戒。其时,他听说古平和尚已往杭州宝寿寺,便径直前往,继续求教。奇怪的是,他每把所蓄的疑问提出后,古平总不解答,只是奉劝:“你姑且离开,自然会有明白的时候。”无奈,冷山只得带着这些疑问云游四方,求师问道。他曾谒访过云门的唯岑净隐、蜀阜的启明鉴和、赀圣寺的三宜明盂,这几位都是当时响当当的曹洞宗高僧,可那时的他却心如塞茅,怎么也不得要领,徒然花去两年多的大好时光。

正当他从宝山空手而回时,古平把他带到浙江径山,去探望梦庵律和尚。这位梦庵和尚也是位曹洞宗的高僧,并且是古平之师,对冷山来讲应称师祖。就是在径山禅堂参拜时,因为偶而提及先前的疑问,冷山忽然得到了悟。古平则得意地对他讲:“如今晓得我不欺骗你了吧!”冷山闻言后,了然会心,拂袖而出。在旁的梦庵见状,则高兴地对古平讲:“这一来,你不愁没有传人了。” 当然,这时的了悟似乎还仅在某一事某一点,尚未达到廓然无碍洞彻一切的境地。如顺治六年(1659)的一个月明之夜,古平举了一个有关曹山本寂的公案与来客参证。这则公案讲的是:有人问曹山:“明月当空的时候怎么样?”曹山回答说:“还是一个在台阶下面的人。”那人又说:“请禅师你为我接上阶梯。”曹山答:“月亮落下去以后来见我。”听到这则公案,在旁的冷山又生疑惑,顿时感到身陷芒刺丛中,因而感叹说:“只以为知道这件事情就可罢休,谁料还有个月亮落下去以后再来相见的事,却又抛开不得。”这是发生在东山寺中的事,一直到第二年春他到杭州,宿于玛瑙寺禅堂,夜剔灯芯时才忽然开悟,以往障碍于胸的才得以荡然消除。

顺治十八年(1661)春,冷山回通州东山看望古平。据说师生间有如下一段问答: 古平问:“六祖慧能教人追寻思考去,是什么意思?” 冷山答:“可惜石头希迁当时放过去了。” 问:“一直达到青原行思那儿,又怎么样?” 答:“和尚你必须拿取一半。” 又问:“仰山慧寂说有一个人指示南方,不妨说说这是个什么人?” 答:“和尚你更得买一双草鞋才可以。” 这段对答使古平很为满意,就是这一年底,赶在临终前夕,他把大法传受授给了冷山。

也就是在冷山受法之后不久,通海一带僧侣所遭遇的一场劫难,使得他痛心疾首。这场劫难的降临,与其时荼毒东南沿海民众的迁界之举有着直接的关系。原来,自从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的大举北伐和张煌言的兴师浙皖,让清廷大感威胁。次年六月新任兵部尚书的苏纳海奉命赴东南沿海勘查,遂有加强兵防,迁移沿海居民往内地,以防与海外通联的定议。通州海门一带作为长江入海处的第一门户,当然在劫难逃,而寺庙僧侣更是首当其冲地遭逢上这场变故。于是,几乎所有的沿江寺庙都变成为兵营,而被赶出来的僧人都散处于城内的居民家中。冷山目睹此变,曾写下十首绝句以纪其事,诗中流露着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解,当然他更期盼这场噩运能早日化解,这种情绪在最后一首诗中愈为明显 :“反面无情做一期,苦心总要大家知。 僧归兰若兵归塞,返本还元自有时。” 通州的寺院已难安住,于是,在匆匆把古平的丧事处理完毕后,冷山便往依杭州宝寿寺的梦庵师祖了。此时他的学识愈加精进,甚至达到没有一丝一毫窒碍的境地。某个秋夜,梦庵指着天空一弯上弦月问:“另一半到什么地方去了?”冷山回答:“只是没有和尚你下眼的地方。”又一天梦庵问:“曹山本寂说,如果全部同意就要辜负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冷山答:“冷山我不敢说。”梦庵问:“为什么不敢说?”答:“如果说出来,恐怕又要辜负和尚你了。”这些答语很得梦庵的首肯。

康熙六年(1667),冷山因料理亲人的丧事而回里。由于郑成功的退居台湾和张煌言的被杀害,东南威胁早已消弥,迁界一事并没有继续下去,而且正如冷山咏诗之愿,一些寺庙逐渐得到复原。正在此时,一位曾在外做过通州判官的通州人陆君仁找来,请他主持城西北新辟的紫薇禅院。看到通州一带复归宁静,他应诺下来,并且在院中一住就是五年。第五年的一个秋夜,冷山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到自己来到宝寿寺禅堂之上,看见梦庵和古平分别踞坐在正中和右边的座位上,梦庵垂着手对他讲:“我正患病,你来为我诊治。”就在刚刚要按脉的时候,梦又醒了。冷山暗思:梦庵和古平,是我的师祖和师父;坐在中间和右边,表示有偏正回互的关系;垂手待诊,是要我接触他的脉博;这个梦岂不是托兆给我,来接受曹洞宗的法脉吗!同年冬,他应张乾学、张映薇叔侄等人之请,移主他出家之处的东山弥陀禅院,以曹洞宗第三十一世传人的身份开始了传法生涯。

冷山在东山住持四年后,又应狼山总兵诺迈和通州知州王宜亨等人的邀请,来到狼山入主紫琅禅院。狼山的寺院,正是他少年时代的憧憬之处。 通州狼山在宋太平兴国年间,因智幻僧标榜为僧伽后身而兴盛一时,此后还出过一位福建来的高僧萝庵慧温禅师。只是再后便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位稍有成就的僧人,而山寺的凋败也是每况愈下。等到诺迈受命为“镇守江南江北狼山,统辖淮扬徐等处地方总兵官,都督佥事”,才使狼山寺庙得到大规模的修建,紫琅禅院就是这次修建后新得的名称。 这位诺总兵名迈,字眉居,满洲籍辽东人。他热心地修山寺、延请冷山,想来是揣度了真命天子的态度,因为顺治不仅出于个人的喜好,还因政治需要,正在频频地召见南方禅师。诺迈在狼山总兵任十一年之久,却似乎不得通州人的好评。传说里人范国禄修撰《通州志》,因没有为他歌功颂德而遭恨,外出避祸八九年,直到他调任才敢回乡。此事或许反映出诺迈的横蛮霸悍,但就我们来看,他的修寺延僧,导致狼山的禅宗得到空前乃至绝后的兴盛,也是不争的事实。

冷山是康熙十四年(1675)农历十一月十七日入主狼山的。由于是当地最高军政长官的出面邀请,所以进院的那一天,远近闻名来礼谒的人号称不下数万,当时的盛况,可想而知。国家及地方官员的重视,修建一新的庙宇,加上声誉正隆的禅僧,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正是这种齐全,才使狼山的禅宗被推向极致,而冷山在此中起的作用则尤为紧要。因此才会有“五百年来,大江以北之宗风,藉师(冷山)大振”的说法。

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的春天,京城有位镶蓝旗的李大施主三年丧期满,家中来人延请冷山为之诵经超度。这个李家何以远路迢迢来通州相请,他们以往有过什么样的交往,惜已不得而知。或许还与诺迈有些关联,因为据载诺迈狼山总兵任满后,升任固山额真,即某旗的都统,而该旗有可能就是李氏所在的镶蓝旗。另外,在此十三年前,冷山曾有一次北方之行,并且为了考证本宗源流,在京城有所勾留,也有可能与李氏有接触。不管什么原因,冷山终于因此而离开了住持二十二年的狼山,来到京城,住于观音禅院中。 本年秋季,冷山患了重病。李家派了专人前来护理,本旗的官员等众也前来问讯。冷山自感不久人世,便作隐语与众人诀别。如有人向他问安,他回答:“五凤楼高天子贵。”这个答语直让大家如坠云雾,于是有位侍者追问:“和尚你说的是什么?”他则反问:“新来方丈进院时讲的话,你们还知道吗?”侍者又说:“和尚你还有思念家乡的想法吗?只怕是京城的彰义门难走得出去。”冷山答:“这儿是什么地方,却在说彰义门难走得出去。”侍者说:“照这样讲,等三天以后看吧!”冷山问:“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来的?”侍者答:“一钩新月当空挂,万古光明灿祖灯。”冷山叮嘱:“清楚地记着这话!”侍者说:“正是个已退养的旧日住持。”冷山喝道:“龙飞凤舞,姑且由他了!”侍者闻此,连忙跪拜行礼。 三天后,众人再来观音禅院,冷山对大家拱手说:“山僧我今年六十五岁,做的每件事都能公开无隐。”接着他问侍者:“什么时辰了?”侍者告知:“八月三日的申时。”冷山说:“时辰将要到了,烧汤水让我沐浴。”浴毕整衣端坐,安详而逝。临终前他念有一偈:“生不指天画地, 死不坐脱立亡。 一觉长眠大睡, 由我自在风光。”

冷山圆寂后,李家派人护送火化的灵骨回到通州,三年后安葬于狼山东北隅的舍利塔下。光绪二十六年(1900),山僧们又将塔移建于禹王殿的西北方,并请邑人达继聃(李)撰写了塔记,详载冷山生平。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作为一时名僧,却从他逝后到达继聃撰塔记这二百年间,似乎被人们彻底地遗忘。在地方志书上,如距他并不遥远的乾隆《通州志》和《五山全志》等,竟没有一字提及他;门人们为他编印的《冷山商和尚语录》,各种志书也未见著录。他的嗣法弟子,据称为湛庵、濂宗和奕绍。这三人中,只有湛庵,在道光年间的《崇川咫闻录》中有一段简短的记载,并且这也是我们在地方文献中看到的惟一一则提及冷山的记载,因为希罕,故抄录于下:

“湛庵,弥陀山古平祖师法嗣也。行脚初,以挑柴舂米为事,淳淳闷闷,虽日过冷山和尚讲堂,绝不伫听,听亦弗问。后背人静参累岁,一旦豁悟,随举偈 ,悉能印证宗旨。”

这段记载不无讹误之处,如古平驻锡的是东山弥陀院,不能径说成弥陀山;而把湛庵说成是古平的法嗣,便与冷山成为同辈,这也与理不合。何况冷山在东山讲经时,古平已不在世,可见所记的错乱。造成这种误记的原因,可能与地方志书不提冷山有关;而不提冷山,或又与通州人讨厌那位诺总兵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因城门失火而殃及池鱼,冷山未免也太无辜了。 我们不知达继聃笔下的冷山依据于什么,看到民国十八年(1929)狼山广教寺印行的《僧伽应化录》,后附《狼山高僧传》中有冷山的传记,并且这篇传记与达氏所记互有详略。由此推测,虽然志书对冷山不予记载,但有关他的传记材料却一直保存在狼山寺庙里,尽管狼山因冷山死后嗣法无人而被强分为七房,再也无复当日的风光。当然,这批材料最终还是失落了,以致如今我们无从去追寻。

《冷山商和尚语录》一书,我们也未曾能访求得到,所看到的只是部分书版。虽然书版残损严重,而原来的编次似乎也颇为混乱,整理起来很费斟酌,但尝鼎一脔,书的大概还是可以知晓的。此书的内容颇为丰富,紫薇、东山、狼山三处都记有法语,借助此还能略窥禅僧们的日常生活。看来,冷山也固守着看话禅的门风,通过对“公案”的参究来阐释禅理,形式也有徵古、代古、别古、颂古等多样。另外,“杂著”部分收录的诗文,除显示出较深厚的文学功底外,往往还映射着他的精神世界。这儿举他咏杨花的一首七律为说:“压断残红别有春,纷纷偏得解分身。 漫天不独飞成雪,入水犹能化作萍。 万点任随风里去,千条端自雨中新。 如云满地无人扫,又逐轻吹渡远津。”咏物而有所寄托,诗境自然就能高。不难看出,冷山此诗,是融合着自己的情感的。尤其是那“如云满地无人扫,又逐轻吹渡远津。”有了如此的脱略,身后的寂寞也就不值一提,是不是作为杨花的他,正自慰于业已为晚春涂抹过明丽的一笔?那么,飞天成雪,入水化萍,试问又有谁能体认原本真实的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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