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2年度第二期念头上的禅观与功行
 

念头上的禅观与功行

冯学成

进入寺庙,向老禅和子请教禅修的方法,老禅和子们常以“无须求真,但须息妄”、“打得念头死,许尔法身活”这一类的话作为开示,并说这是禅宗的“心地法门”或“念头功夫”,而且说这个是“千圣不传”的无上妙诀。博大精深的佛法、禅法,竟是如此的简单么?许多初学佛者信之不过,疑问颇深,竟把这无上法门轻轻错过,实为可叹。要知道,心地法门乃念头功夫之本,念头功夫乃心地法门之实。为什么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无量义海,全被禅宗归结在一个念头之上呢?这念头又是怎么回事呢?

人们在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时候,千万不可忘记一个东西的存在,这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我们日常工作生活、喜怒哀乐所赖以展开的载体――念头。念头是什么?不就是精神中的“小不点”么?是的,就是这个小不点,正如宇宙是由无量元素所构成,生命是由无量细胞所构成一样,人们的精神、认识,全是由无量念头所编织而成。无量烦恼和无量菩提,也全是在念头上分殊,在念头上合一,真是妙不可言,其中差别的关捩处,就是迷或悟。禅宗正是在这一点上,建立起杀活纵夺等生动、精彩的绝妙法门。

禅宗兴起的唐代,天台、唯识、华严、净土、律、密诸宗,都发展到鼎盛时期。一方面是中国佛教文化的盛大和辉煌,另一方面,在禅宗看来,则是佛教内修行实践的阙如。众多的佛教徒都在浩如烟海的义理中去研究,去苦思冥想,却忽视了学修佛法的根本目的――求证菩提并获得解脱。

五代时,有人问法眼大师:“指,我用不着问,请问什么是月?”法眼大师反问他:“你不问的那个是什么呢?”另一人又问:“我不问月,请问什么是指?”法眼大师回答说:“月!”那人说:“我问的是指,和尚为什么却答月?”法眼大师回答说:“正因为你问的是指啊!”“指”与“月”是禅宗常用的一种譬喻,“指”喻学佛的方法,“月”喻学佛的目的。禅宗有部重要典籍,名字就是《指月录》。所以法眼大师在这里是就目的和方法作了重要的开示,针对第一个问题,要他先应懂得方法,没有方法,怎能达到目的呢?针对第二个问题,则要他先应明了自己的目的,没有目的,这个方法又有什么用处呢?综观这则公案,法眼大师向我们展示了目的和方法不可分割的不二法门。

这里可以说是立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在佛教内部,则是迷和悟的问题。禅宗不会把问题扩大化、复杂化,禅宗的方法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念头上用功,攻击点极小,无须花大力气即可解决。若是要在理论上,体系上来一番作为,那就费力不讨好了。所以祖师们应机接人往往都在当机一念之上,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根本一点攻破了,其它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六祖大师说:“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所以,这一念之转,一念之悟就是禅宗的命脉所在,禅宗的重要行功方法,全都是围绕着这一念而展开。

长沙景岑禅师与赵州和尚是同门师兄弟,并同享盛誉于世。有人问他:“如何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景岑禅师回答得极为深刻,可以说是千古绝唱,他说:“如何转得自己归山河国土?”这一念的差别是一条根本的界线,一般的人,包括众多的修行者只是众生。众生的根本属性是“我”和由“我”所产生的那个“我的”、“我所有”。我、我的家庭、财产、权势、名气等等。“我”是众生所据的根本立场,再因当人能力的强弱,手段的多少,环境的顺逆,引伸出一条或长或短的半径,再画上一个圈,就是“我的”或“我所有”。修行是“我”修行,成佛是“我”成佛。要达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崇高境界,要消除有限生命和时空对自己的限制,许多人把自己的半径伸得老长老长。“如何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一方面表现了对道、对“大我”的追求,但其出发点却是“小我”的那个贪字。

以结果而论,“转山河国土归自己”和“转自己归山河国土”是没有差别的,都是“大我”与“小我”界线的消融,但出发点却是对立的,一是占有,一是奉献。占有就难免受到反抗而障碍重重,方向错了,南辕北辙,永远达不到目的。奉献则是无门无户,无障无碍,条条大路通长安。所以这一念的差别,就使人们凡圣异途,可见念头功夫之殊胜。

念头功夫既是如此重要,那么初学者又当如何用功呢?下面介绍几位禅宗祖师的举扬提持,或可对参学者有所裨益。

一、洞山辞世偈及鸟道玄路展手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

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

这是洞山良价禅师圆寂时所作的那首辞世偈。洞山祖师一生开示甚多,为曹洞宗的确立奠定了基础。如其君臣、宾主、明暗、偏正、五位等种种“回互”――自修及接人手段,细腻绵密,不寒不燥,不缓不急,非独有益于猛利根器,对一般学禅者也很适宜。而洞山祖师临终郑重嘱咐的这首诗偈更是总结其一生禅法的精要,且简捷明白,因果全赅,真常独露,实为参学者入道的无上方便。

“学者恒沙无一悟”,古往今来,学修佛法的人多如恒河沙数,悟入大道者如凤毛麟角,其中原因何在?“过在寻他舌头路”,其过错就在于在他人的舌头上寻找路径。这与洞山祖师当年悟道时所作的诗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的精神是一贯的。参禅修道,须自悟自了,这是禅宗不移不易的原则,是真参实悟的根本和关键所在。诚如六祖大师所说:“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离开了自悟自了,哪怕穷尽了三藏十二部的经论,说得千七百则公案,都是数他人珍宝,光影里的活计,自救不了。

“舌头路”是他人用以解决相关问题所得到的心得和经验,与自己尚未有直接的关系。要知道,事物的变化是永恒的,各人的因缘,所处的环境和切入的角度都不尽相同。所以教条主义、书本主义、经验主义如同刻舟求剑一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对于大道,对于参禅开悟,更非借助他人的经验所能把握。香严“击竹”之前,圆悟“热病”之先,众多祖师的经历都告诉我们这一点。所以必须绝对地依靠自己,用自己的全部心灵去体验、去体证大道。

但是,即使是用自己的心灵去体验大道之时,仍须警惕这“舌头路”。要知道,“舌头路”就是“言语道”,就是“心行处”,这与禅宗一贯强调的“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功行格格不入。我们知道,人们的思维和认识,其主要特征,就在于逻辑的运行。逻辑犹如一道河床,承载着思维中的种种念头在河床上流淌。思维和认识被限制在河床之内――哪怕是河网,河床之外的天地思维和意识就跨不过去。人们常说“思路”――思维之路,就是被限定在一特定因缘中的有限思维内容,以有限的因缘起灭的思维内容,怎么可能企及不生不灭、圆融无碍的真如佛性呢?

现代艺术中有“意识流”这种创意,原意本为对常规艺术僵硬表达方式的突破,从而激发思维和情感的多方位的切入。“意识流”一词非常好,一个“流”字,就抓住了思维和认识的本质和特色。

禅宗认为,一切心意识活动都是对体验大道的障碍,因为心意识活动必然成“流”,必然会沿着单一、有限的轨道运行。众生之所以是众生,就是因为生生世世陷在“言语道”、“心行处”这样的意识流中不得解脱。许多学修佛法的人,常常不自觉地把无上的佛法变成“理障障”和“所知障”而同样陷在这个“流”中。所以禅宗再三强调,对“言语道”要断,对“心行处”要灭,并在其中顿见自己的真如佛性。云门宗有著名的“云门三句”,其中根本一句就是“截断众流句”。而禅师们常说的“剿绝情识”,“香象过河,截流而过”,及棒喝、机锋等种种作略,都是因此而设立。

既然“不可寻他舌头路”,依他人而起的知识、经验不行,自己的苦思冥想也不行――德山禅师不是说过“穷诸玄辩,似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这样的话吗?那么,众生是否就与佛法无缘了呢?当然不是,洞山祖师正是在这里为我们作了绝妙的开示。“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若能努力,并殷勤地努力,并将落脚点放在“空里步”上,就可以体验到“忘形泯踪迹”的这种大道的状态了。试试把我们的精神放置在虚空里的感受吧,当然不是宇航员的太空行走,而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时所领略的全新感受,决非外道的“断灭见”。“空里步”是指精神的万念归一,在没有任何内容的地带中运行,非有非无,不动不静,活泼泼地,决非一潭死水。一个动态的“步”字,就与“断灭见”划清了界线。果能行得“空里步”,使自己的精神处于“忘形泯踪迹”的状态中时,那么,修行所孜孜追求的真如佛性,也自然在其中了。“空里步”在洞山祖师的日常提持里,就是“鸟道”、“玄路”和“展手”,如洞山语录所载:

师(洞山)示众云:“我有三路接人,鸟道、玄路、展手。”僧问:“师寻常教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师曰:“直须脚下无私去。”云:“只如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师云:“阇黎因甚颠倒?”(僧)云:“甚么处是学人颠倒处?”师云:“若不颠倒,因甚么却认奴作郎(主)?”(僧)云:“如何是本来面目?”师云:“不行鸟道。”

禅宗常说自己是“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若依常人路径,则非教外别传。鸟道非人畜之路,虚空中无路无径,有翅者自可翱翔;真如亦无门无径,悟入则海阔天空。若陷在言语道、心行处、舌头路上,即成束缚。洞山祖师教人行鸟道,就是要学者放下一切有形有迹的思维路数,打破意识情解。若不明白这个道理,把“鸟道”又当作教条,反成死路,所以洞山祖师又翻转一句:“不行鸟道”,以免学人落入窠臼之中,这便是“玄路”。这一翻转,如同船子和尚所说的“藏身之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也就是既要体空,又不得执空落空,而是要进入空有双遣,自在潇洒的状态之中。

行鸟道而不执著于鸟道,那玄路就是多余的了,若对鸟道有所执著,则当以玄路来救弊。什么又是“展手”呢?若有人向我讨某件物事,我双臂伸展,两掌摊开,表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这是大人对小儿们索取时,婉言道无的一种习惯方式,也是人们面对借帐人或讨帐人表示拒绝的一种下意识动作。洞山祖师的“展手”,实际上是用身体的动作,表达出德山禅师所说的“我宗无语言,实无一法与人”这一禅宗的传法底牌。雪峰禅师回顾他见道时的感受是“我当时是空手来,空手归”,临济大师见道时的反应是“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这里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人的思维,如同千手千足的章鱼,老是不停地捕捉思维和情感的内容,要它安静下来比登天还难。参禅修道的人更是不知疲惫地收集一切有关大道的消息,使自己牢牢地被系在“舌头路”上。有的修行人什么都舍光了,唯独放不下的就是空、佛、菩提、大道,非如此其心难安。如果对洞山祖师的“鸟道、玄路、展手”这三关尚难领会,那么在这里引用一首长沙景岑禅师的诗偈,则可以加深对这方面的领会。景岑禅师的诗偈如下:

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这首诗偈,千余年来在丛林中广为传诵,祖师们常对那些功行较深的人说:“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句话也成了中国民间的常用词汇。但是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奥义呢?与我们的平常理解,又有什么不同之处呢?当然不同,平常人理解的,是量上的增添,而景岑禅师所表达的,则是质的飞跃。

“百尺竿头不动人”,能在百尺竿头上坐着或站立着,而且“不动”,此人的“杂耍”功夫是到了家的。但他必须有一个支点,才能稳得起,定得住。修行的人总要给自己寻一个支点,如禅啊、佛啊、空啊一类的作为依傍,才能心安,才能“定”得住。这对不对呢?当然没有错,但不彻底,因为毕竟还有一个依傍,还未能彻底地自在。只有把那个视为命根的,牢牢抓住不放的东西彻底抛弃,就必须“百尺竿头须进步”――离开那个支点,在百尺竿头上跨出那决定性的一步。有说:“这样一来,岂不粉身碎骨么?”就是要敢于粉身碎骨,不然就彻底空不了。只有把一切可傍可凭藉的东西全都空掉,你才可以体验到“十方世界是全身”的喜悦,在这里,你就是禅,就是道,就是佛,还须依傍什么呢?这一切的功用,全是在修行者一念之中发生,在一念之中沉浮。所以真正的禅师接人,必然是在学人那当机的一念上下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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