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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镜三昧》笔参

冯学成

(接上期)

宗教

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馵。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貍奴白牯。羿以巧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

宗者,佛心是也;教者,佛说是也。必先有佛心而后有佛说。然佛之心量无限,而佛之说有限。经云:“佛所说法,如恒沙之一粒,而未说之法,如大千恒沙。”禅宗者,教外别传,直指人心之事也。归其本,实乃无法之法,无用之用。虽有古辙,亦为之不行。石头云:“宁可永世受沉沦,不向诸佛求解脱。”赵州云:“有佛前不得住,无佛前急走过。”慈明云:“无佛处成佛”,均道出此境。

《法华》云:“有大通智胜佛,十小劫跏趺坐,身心不动,而佛法犹不现前。诸天花雨供养,过十小劫,诸佛之法乃现在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宴坐十小劫,谓之垂成,而彼佛先曾修五百四十亿那由他劫。此天文数字之年代也。教下修持,咸言成佛须三大阿僧衹劫。

禅宗不尔,乃反其道而行之。佛与众生本无差别,自心本来是佛,现在即佛,何须修持,何待三大阿僧衹劫?故只问当下之迷悟,而不计其他。当下顿悟,立地成佛;当下迷惑,不得解脱,是以有三大阿僧衹劫,只此当下顿超之事,敢否承当而已。故百丈云:“劫者、滞也,亦云住也。住一善而滞于十善。西国云佛,此土云觉,自己鉴觉。滞著于善,善根人无佛性,故云佛法不现前,不得成佛道。”百丈之旨深矣。

虎缺,古谣云:“虎之伤人一度,耳生一缺,伤人愈多,耳如锯齿”。馵者,马之后左足白,且离地也。左尚吉,古以为道德之验。虎缺马馵,俱言其渐也。

《法华》云:佛为一大事因缘应现世间。所谓大事因缘者,欲令一切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也。此经开权显实,开迹显本,会三乘为一乘,要在自悟悟他,且立地成佛也。佛祖教人,皆为此大事,故开示悟入必矣。禅宗为上乘根器者说,为勇猛精进者说。故不循故辙,不依古道,处处皆是解脱门,念念俱是菩提心。来者之意如何,自择抉可也。

三藏经论,佛祖之说亦广矣、悉矣。为有情舍含识者说,为无情无识者说、为非有情非无情、非有识非无识者说。权说实说,正说反说,直说曲说,说而不说,不说而说,尽皆随缘而发,三界普超,六道咸度。为下者说上,为上者说下,为凡者说圣,为圣者说凡,为苦者说乐,为乐者说苦,尘尘刹刹,无尽无尽。然皆回互照用之方便,而引导其自悟也。“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貍奴白牯”,皆此之喻也。

人之自性本自清净,与佛无别,一念返照即得解脱。但人情浊杂,识性偏执,皆曲折往返,不肯直道而行。譬如射箭,锋的之间,一线之直而已,箭锋直往,则中的矣,与巧力何干?说巧者,去其多余无用之力也。若箭出如蛇行,吾不知的在何方矣。修道之人亦复如是。六祖云:“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六祖所言,处处不离自性,何尝令人于自性之外而别生增减哉!此禅宗之根本大法,亦显亦密,即是平常心,亦为如来藏,亦是祖师禅,修行者其省之。

故教外别传者,不为他事,唯示之以其道而已,故曰直指人心。是以无法之法,无用之用,无心之心示之。不即一法,不舍一法。宗与教何殊何同?若同,千圣不一义;若别,万圣同此心。

佛法传布中国,至洞山时已近千载,堂堂皇皇,巍哉伟哉。而信者溺于神异,行者耻于殊荣。禅宗起,切于时弊,而倡导“平常心是道”,“异类中行”。如马祖云:“著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南泉云:“道个如如早已变了也,今时师僧须向异类中行。”此类公案亦多见于灯录之中。如:

南泉上堂:“王老师卖身去也,还有人买么?”一僧出曰:“吾甲买。”师曰:“不作贵,不作贱。汝作么生买?”僧无语。

南泉将顺世,第一座曰:“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曰:“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座曰:“某甲随和尚去,还得也无?”师曰:“汝若随我,须御取一茎草来。”(《五灯会元?卷三》)

此类公案不少,一是破学人好圣求异之心,二是自净其好圣求异之心,用心良苦。此风一开,后世禅人多以牧牛为修行之喻,洋洋而可观矣。

入化

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

古德云:山河大地皆识所变现。又云:大人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见性之人,分别思维息,平等性智开,大圆镜智显,四智同具。此时亦分别亦无分别,般若如意而行。己已成佛,一切众生,有情无情悉皆成佛。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耳目所触尽是春。非唯己之烦恼化为菩提,一切众生烦恼亦皆化为菩提。此不可思议境地,非唯木人方歌,石女起舞,乃至一切有情无情,过去未来,十方上下,皆同时宣唱佛法。四祖云:“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有如是之情识,必有如是之境遇。一念烦恼,一切境皆化为烦恼;一念菩提,一切境皆化为菩提。智者大师一念三千之说,贤首大师境智一如之说,皆标明此境。然此境实非情识之所能到,更非思虑之所能得。必“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方得以契之。此即《金刚经》所云:“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也。

入此境甚难,入此境亦甚易。若人发大菩提心,遇大善知识,锲而不舍,因缘得合,必有豁然之时;若自甘沉溺,或耽于小道末技,则难见花开之日矣。兹举如下公案:

有僧问忠国师:“如何是古佛心?”师曰:“墙壁瓦砾是。”僧曰:“墙壁瓦砾,岂不是无情?”师曰:“是。”僧曰:“还解说法不?”师曰:“常说炽然,说无间歇。”僧曰:“某甲为什么不闻?”师曰:“汝自不闻,不可妨他闻者也。”僧曰:“未审什么人得闻?”师曰:“诸圣得闻。”僧曰:“和尚闻否?”师曰:“我不闻。”僧曰:“和尚既不闻,争知无情解说法?”师曰:“我不闻,我若闻,则齐于诸圣,汝即不闻我说法也。”僧曰:“众生闻后如何?”师曰:“即非众生。”僧曰:“无情说法,据于何典?”师曰:“灼然,言不该典,非君子之所谈。汝不见《华严经》云: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五灯会元?卷十三》)

此即著名的“无情说法”公案,洞山曾于此起疑,先参沩山未就,后参云岩得明,当时有偈云:“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始得知。”此后“无情说法”为禅家广为提持,如:

僧问香严:“如何是道?”严曰:“枯木里龙吟。”曰:“如何是道中人?”严曰:“骷髅里眼睛。”僧不领,乃问石霜:“如何是枯木里龙吟?”霜曰:“犹带喜在。”曰:“如何是骷髅里眼睛?”霜曰:“犹带识在。”又不领,乃问师(曹山),曰:“如何是枯木里龙吟?”师曰:“血脉不断。”曰:“如何是骷髅里眼晴?”师曰:“乾不尽。”曰:“未审还有得闻者么?”师曰:“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曰:“未审枯木里龙吟是什么章句?”师曰:“不知是何章句,闻者皆丧。”遂示偈曰:“枯木龙吟真见道,骷髅无识眼初明。喜识尽时消息尽,当人那辨浊中清。”(同上书)

此两则公案,为“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之最贴切注脚,识么?

护持

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

洞山之《宝镜三昧》,权说实说,皆为申其宗趣也。今又以君臣父子之道郑重嘱咐,视其道至正至大,不可以儿戏视之也。洞山、曹山二祖,于君臣之道,所说已见前述,即偏正五位,君臣五位也。以五位观君臣,“君为正位,臣为偏位。”君者,“妙德尊环宇,高明朗太虚”也。臣者,“灵机宏圣道,真智利群生”也。然无臣则无君,无君亦无臣,故须“兼带”,使其“君臣道合”,曹山称“兼带”为“虚玄大道,无著真宗”,且“最为玄妙。”故此“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亦兼带也、回互也。行道不失其宗者,必兼带回互也。

虽然,五位之说多矣,任其万变,臣须奉于君,子须顺于父。只此脚跟一稳,临机致用自无碍矣。再者,洞山于此重申君臣五位乃《宝镜三昧》总纲,嘱其子孙奉之、顺之,如是修,如是行。否则即非孝非辅矣。三者,此《宝镜三昧》乃曹洞之宗旨,家法在焉,后人必当奉顺,切忌乱攀门庭,坏我规矩,否则非我儿孙。曹洞得此护持,方延绵至今欤?

护持之道大矣,修行佛法,在家者必守三皈五戒,三皈归删五戒即护持。进而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余戒,皆为其修行之护持也。无护持,其道则入鬼域,安可入大道之堂奥!

禅宗于中唐后,一花五叶,故有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诸宗并秀。与教下之天台、华严、唯识、净土、密、律诸宗均各有其立宗之门庭规矩;以接引学人。是条条大路皆通长安也。修行者亦不必率天下而路之,择与己有缘而行之可也。既入其室,必当守其教,安可无规矩哉!

前引吉祥之实公案,其师惜其“奈不识宗旨何!”乃方便接引,使之“密契奥旨。”是以百川虽同归于海,仍须泾渭分明,江河有别。

宋代大慧宗杲禅师,大宗匠也,十七落发受具,虽少年亦知有宗门中事。遍阅诸家语录,尝疑五家宗派原初只是一个达摩,甚处有许多门庭?及其遍参尊宿,发明大事,始信有这般事。

到家

潜行密用,如愚如鲁;若能相续,名主中主。

到家者,大事了也,辛苦万劫,终到家也,岂不乐哉!然大事何以为了?了犹未了。到家之人方能四海为家处处家,所谓路途即家舍,家舍即路途欤!虽为无事之人,却承担大千世界;虽已成佛作祖,却随六道而轮回。经云: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何以故?以第一义不二故。不舍世间,所以为佛;不断烦恼,所以为佛。佛者,实非泥塑木雕而居巍巍庙堂者也;佛者,实处六道轮回之中而与众生共沉浮者也。是以潜行密用,若愚若鲁,大顺大化而不见其迹。同其尘,合其光也。地藏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石头云:“宁可永世受沉沦,不向诸佛求解脱。”均标明此境。世人以其惑心观佛,诬佛甚矣。然佛虽处轮回之中,却有涅槃之安;虽处烦恼之中,而有菩提之明。若佛均住净土,此世间何人救护?是以经云:“众生为成佛之种子。”

我辈学人,以佛心为心,以佛行为行。于无上大道,即当当体而行,所行即道。潜行密用,即道行也。潜行,则可贱可贵,可隐可显,而人不知其迹;密用,则可上可下,可方可圆,而人莫能窥其方。何耶?以其无形无相也。可愚则愚,当智则智;可鲁则鲁,当文则文,而无以辨其踪。当人一经见道,人天仰慕,功德福德,不可算计。然皆舍弃不用,俗人观之,愚且鲁也。虽然,万劫成灰,我于众生实无一点功德,六度万行,只在当念行之度之,度之行之。无过去、无现在、无未来,只有一慈悲心与众生。只是不续而续,续而不续。如是之人,则是三世诸佛,同声赞叹,天魔外道,俯首归依,百万人天中,是主中主矣。

此不可思议境也,修持《宝镜三昧》,无上佛法之归宗也。无如是之修行,安可有如是之功行、如是之境界哉!下亦举公案明之:

牛头法融禅师,初居牛头小幽栖寺北岩之石室,有百鸟衔花之异。唐贞观中,四祖道信遥观气象,知彼有奇异之人,乃躬身寻访,为说法要。法融奉教而行,鸟不衔花,灵异不现。自下山躬负米一石八斗,朝往暮还,供僧三百,二时不阙。(《五灯会元?卷二》)

牛头得法后,若愚若鲁矣,其中潜行密用,谁能识之。古之大德如牛头者亦多矣。今有人者,稍有殊能,唯恐其不尊荣,去道远矣,奈祖师何!再如:

洞山问僧:“名什么?”曰:“某甲。”师曰:“阿哪个是闍黎主人公?”曰:“见。”祗对次,师曰:“苦哉,苦哉!今时人例皆如此,只认得一个驴前马后的,将为自己。佛法平沉,此之是也。宾中主尚未分,如何辨得主中主?”僧便问:“如何是主中主?”师曰:“闍黎自道取。”僧曰:“某早道得,即是宾中主,如何是主中主?”师曰:“恁么道即易,相续也大难。”(《五灯会元?卷十三》)

“恁么道即易,相续也大难。”只此一语,可使三千众退席。何以故?身语意三业一体,眼耳鼻八识一如,于过去现在未来不动。处处圆满,念念菩提。于斯人也,旷劫难逢,岂非大难。然佛祖灯灯相传,一灯能破千年暗,今有百千万亿灯遍照世界,我在什么处,知么?

高峰原妙禅师,宋元间三大德也,初参雪岩,雪岩打出。一再往,方得亲近。一日雪岩忽问曰:“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声未绝便打。如是其不知其几,师叩愈虔……后入参堂半月,偶梦中忆断桥禅师室中所举“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疑情顿发,三昼夜目不交睫。一日少林忌,随众诣三塔讽经次,抬头忽睹五祖演真赞云:“百年三万六千朝,反复原来是这汉。”蓦然打破拖死尸之疑……,一日雪岩问:“日间浩浩时还作得主么?”师曰:“作得主。”又问:“睡梦中时作得主么?”师曰:“作得主。”又问:“正睡着时,无梦无想,无见无闻,主在什么处?”师无语。雪岩曰:“从今日去,也不要汝学佛法,也不要汝穷古穷今。但只饥来吃饭、困来打眠。才眠觉来,却抖擞精神:我这一觉,主人公毕竟在什么地方安身立命?”……师奋志入归安,自誓日:“拼一生作个痴呆汉,决要这一著子明白”。越五载,因同宿友推枕堕地有声,廓然大彻。自谓泗州见大圣,远客还故乡,原来只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高峰原妙禅师行状》)

此则公案,甚有层次,且波澜无穷。观唐宋之时,禅门师僧,或有言下而悟者,或有闻声而悟者,或有触物而悟者……其悟之先,曲折如高峰者多矣。灯录之中,往往仅举其悟时因缘,而省其精进之劳苦,是以后学误以为言下大悟,何须许多周折。实证实悟非同儿戏。观云岩先依百丈二十年,参南泉、归药山,其间几多曲折。香岩亦先依百丈,后依沩山,其间又几多曲折,望学者省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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