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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镜三昧》笔参

冯学成

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为物作则,用拔诸苦。虽非有为,不是无语。

般若之性,不属明,不属暗;不属隐,不属显。“半夜正明”者,不因夜昧而隐者也;“天晓不露”者,不待晓明而显者也。浑然自在,不化而化,化而不化,一派圆成。若以为夜暗而隐,天晓而露,更欲求之,是头上安头,骑驴觅驴,日中燃烛也。其须臾未离尔躬,起居饮食,劳作游逸,善恶是非,动静出入,无不在焉。其性不君不臣,不即不离,而为物作则。则者,总则也,缘起性空之自性也。唯其性空,方得以缘起;唯其缘起,故尔性空。以此之故,万类莫不因其缘起而各正性命,亦因其性空方可得之解脱。以此观之,苦不自苦,因缘而起,苦亦是空。推而衍之,因其非苦非乐,不来不去,卓然于万化之间,虽万劫亦不离异。人若能返观自照,契而悟之,则世间诸苦烟消云散而霓日出焉。世人皆南面望北斗,故见万象飘移,茫无归处。不知北斗中天,恒常不动。处北极而观天宇,天宇何动之有;处涅槃观生死,何生死之有;以菩提观烦恼,何烦恼之有。人若能见自性,当下豁然,无限风光自然现前,何等自在。苦乐一如也,何苦乐之有哉!

又般若之性,寂照不二。寂者,似不动也、无为也。然随缘即动,感而遂通,触机而发,性之妙用当然,无须强加卜度分别,直心而往可也。若以寂灭为究竟,机现而不识,动而不应,木石也,断灭见也,非道也。其已入僵灭死水之中,安能窥大道之奥!

上段之“意不在言,来机亦赴”,与此段之“虽非有为,不是无语”,虽同一义而宾主有别。前者为己说,后者为人说;前者为自性之豁然,后者为验人之尺度;前者如春日之暖;后者有棒喝之威;若无前番之滋味,焉知后者之舌头。

前面曾举“如镜鉴像”公案,怀让禅师云:“虽不鉴照,瞒他一点不得”,点明万类各具自性自相,非分别卜度而可妄加隐显增减变易;而人自具真心自性,亦非分别卜度而可妄加隐显增减变易。古德云:不须求真,但须息妄。如此,则可见“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之自性矣。

石头谓药山云:“言语动用没交涉。”药山云:“非言语动用亦无交涉。”有僧问投子(大同禅师)“大藏教里还有奇特事也无?”投子曰:“演出大藏教”。“虽非有为,不是无语”,禅宗特贵见地,故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道,亦非常道。心性不活,灵性自昧,虽有功行,其于大道亦无多补。禅宗“转语”之说,即在于此矣。前面所引“云居送袴”和“问杀首座”之公案,即为此之注脚。
法魂禅髓,多寓公案中,岂可忽之!

(五)透 机

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

万物皆因缘而生,且自足形色,与镜何涉?镜者,能显物之像也。像因镜生?因物生?抑自生?形影相即,我为彼邪?彼为我邪?俱是?俱不是邪?

洞山曾过水睹影,因而彻悟,当时曾有偈曰: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觅,觅个什么?觅道,觅解脱,觅菩提。然何处可觅?洞山云:“切忌从他觅。”切不可于己之外别加寻觅。非但不可于外界尘劳中寻觅,于己六根六识中亦不可寻觅。何耶?菩提般若之性,人自有之,非用觅也。然人不自知,不自识,总以为大道在外,于是千山万水,千秋万载,觅个不休。不知宇宙万物,超恒河沙数,无量差别,无量义趣,终古莫穷,且随觅益增。得彼失此,脚跟一动则境界万殊,自然永无结果,且迢迢复迢迢,杳杳复杳杳矣。万物眩目,反失其心性,缚其手足,一点真灵,全被外境摄去,亦为己之妄想摄去。而此种种境,实皆自心所造,己识所变。须知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是真亦唯心,幻亦唯心,自己何尝移动半步?而劳苦不得休息哉!若能将此境一转,就地翻个筋头,本来面目现矣。此洞山总结求道之教训,敦敦道出。非唯洞山,多少祖师亦于此处翻过筋头。故洞山拈出以警示人:“切忌从他觅。”

“我今独自往”者,放下一切,将眼前种种风光:现在、过去、未来,道,不道等种种妄想一齐放下。非但不著于外,眼耳鼻舌身意亦为之不著。恰如《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方能还我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独往独来的我。如古德云:“恰处净裸裸处”。不受制于外,亦不受制于内,就可以“处处得逢渠”——处处见道,无处无非道矣。此何等亲切,何等熟识,何尝有远近内外我他之别!虽然如此,还有一层:“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功夫至此,万不可著,我若是他,则成窠臼,即属染污;若不是他,则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则为触,为滞;不是,则为背,为离,均死语耳,未曾活得,当善体会。船之行水,船来水分,船去水合;如临宝镜,形即影显,形去影冥,镜岂滞于形影哉!因其性空,故不即不离,方能妙现万物而不有,常自清虚而不无。非渠非我,即渠即我,能所双泯,自性一如,道与不道全都放下,方可契此如如也。

洞山先于云岩禅师处有省,及其辞师犹带疑情,当涉水睹影而大悟,方作此偈。《宝镜三昧》为云岩传洞山,洞山或有损益不得而知。或因其于《宝镜三昧》勤参不舍,涉水契缘而悟,亦不得而知。然其相契如此,可知此《宝镜三昧》决非泛泛之文,学者当深究苦参其奥,以引发己机,方不负洞山也。
古德以镜喻心者多矣,神秀、六祖之偈皆借镜而发。宝镜者,喻佛之大圆镜智也。此三昧以宝镜名之,此宝镜以三昧宾之,互发其体用也。且宝镜三昧为通篇之枢要,亦为修行之因、果。三百七十四字之文,令人证此宝镜三昧也。然何以证之?此吾原不缺也。因亦是他,果亦是他,要在学人善自调服,无负佛祖之密付也。

前面已引“虽不鉴照,然瞒他不得”与“洞山睹水”公案,以证该段意趣。再看:

僧问:“两镜相照时如何?”师(夹山)曰:“蚌呈无价宝,龙吐腹中珠。” (《五灯会元,卷五》)
此公案深翻一层,正偏皆摄。

虎丘绍隆禅师,次谒圆悟(克勤),悟曰:“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举拳日(曰):“还见么?”师曰:“见!”悟曰:“头上安头。”师闻,脱然契证。悟叱曰:“见个什么?”师曰:“竹密不妨水流过。”悟肯之。 (《五灯会元?卷十九》)

此镜照了,面目何在,再看:

师(雪峰)行次,路逢弥(猕)猴。师曰:“这畜牲一人背一面古镜,摘山僧禾。”僧曰:“旷劫无明,为什么彰为古镜?”师曰:“瑕生也。”曰:“有什么死急。话端也不识。”师曰:“老僧罪过。”(《五灯会元?卷七》)

此公案意趣又为之一变,且锋刃相加,使人目眩。要而言之,亦为“汝不是渠,渠正是汝。”修持照了之时,于此切须留心,否则恐错认时节。
 
(六)如 法

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来不去,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未得物,语未正故。

菩提般若之性,人皆有之,惜其未能自悟也。故佛祖以种种方便,权说、实说而导其悟入。一经悟入,便为佛子。《涅槃经》云:何名婴儿行?善男子,不能起住、去来、语言,是名婴儿。如来亦尔。不能起者,如来终不起诸法相;不能住者,如来不著一切诸法;不能来者,如来身行无有动摇;不能去者,如来已到大般涅槃;不能语者,如来虽为一切众生演说诸法,实无所说。何以故?有所说者,名为有法。如来世尊非是有为,是故无说。又无语者,犹如婴儿,言语未了,即是秘密。诸佛之言,虽有所说,众生不解,故名无语。又婴儿者,名物不一,未知正语,非不因此而得识物。如来亦尔。一切众生,方类各异,所言不同。如来方便,随而说之,亦令一切因得解脱。

见性之人,亦复如是。人法两忘,心机泯灭。正恁么时,佛语,祖语,世间诸圣贤语,善恶是非语,一切一切语,全都放下,与此全无交涉。什么本来面目,向上全提,全都烟消云散,彻底脱落。虽说不来不去,不来不去亦不是;虽说不起不住,不起不住亦不是。未悟学人,多在学理上参究,口辩上用功,非现证离一切相之菩提,何尝稍品空王之法味。只有将分别思维彻底脱去,正当此时,方可更道一句。

宝镜三昧乃离一切分别思维之现证境界,故不来不去,不起不住;亦来来去去,起起住住;方能腾腾任运,任运腾腾。如此,方能婆婆和和,一体万物。如此,方能不论有句无句。“有句无句”者,即前之“意不在言,来机亦赴”,“虽非有为,不是无语”之纯熟境界也。“婆婆和和”,乃能即一切事而离一切事;“有句无语”乃能即一切理而离一切理。理事泯契无二,能所浑然非一。一大圆藏,恒寂常照。正当此时,尚有何求,尚有何得哉!《心经》云:“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万法本空,实无一法可得,若以语言文辞求之,是知其谬矣。故洞山云:“终不得法,语未正故。”语必有所出,出必了境。我语之时,语果我耶?非我耶?汝闻之时,语果汝耶?非汝耶?其间曲折,实非语言之可以明而唯问其心。且历代祖师多有垂示,若以语言文字范围大道,无异扪空击响,落二落三关。请看祖师提持;

麻谷问:“十二面观音,哪个是正面?”师(临济)下禅床,擒住曰:“十二面观音甚处去也?速道,速道!”(《五灯会元?卷十一》)

道吾问:“大悲千眼,哪个是正眼?”师(云岩)曰:“如人夜里摸枕子。”吾曰:“我会也。”师曰:“作么生会?”吾曰:“遍身是眼。”师曰:“道也太煞道,只道得八成。”吾曰:“师兄作么生?”师曰:“通身是眼。” (《五灯会元?卷五》)

此两则公案,一紧一松,要在拶出“真相”,使人“返老还童”。婴儿姹女,人人本具,动静出入,无不与焉。只因业识茫茫,了无归处。猛烈如临济,真刀真火,为人不惜性命,再看:

临济上堂,云:“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时有僧出问:“如何是无位真位(人)?”师下禅床,把住云:“道道!”其僧拟议,师托开云:“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橛。”(《古尊宿语录?卷四》)

这个“不来不去,不起不住”的,有人识么?再看:

师(大慧宗杲)至天宁,一日闻悟(圆悟克勤)开堂,举:“僧问云门:‘如何是诸佛出身处?云门曰:‘东山水上行。’若是天宁则不然。忽有人问:‘如何是诸佛出身处?’只向他道: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师于言下,忽然前后际断,虽动相不生,却坐在净裸裸处。悟谓曰:“也不易,你得到这步田地。可惜死了不能得活,不疑言句,是为大病。不见道:“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须信有这个道理。”遂令居择木堂,为不釐务侍者,日同士大夫入室。悟每举“有句无句,如藤倚树”问之,师才开口,悟便曰:“不是,不是。”经半载,遂问悟曰:“闻和尚在五祖曾问这话,不知五祖道什么?”悟笑而不答。师曰:“和尚当初须对众问,如今说亦何妨!”悟不得已,谓曰:“我问有句无句,如藤倚树,意旨如何?”五祖曰:‘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五祖曰:‘相随来也!’”师当下释然,曰:“我会也。”悟遂举数因缘诘之,师酬对无滞,悟曰:“始知吾不欺汝。”(《五灯会元?卷十九》)

此公案曲折往还,两大宗匠一啐一啄,而“有句无句”亦因之得彰。数举公案,俾令灯灯相照,镜镜互融。若会得意,则皆成废纸,何用啰嗦。

(七)回 互

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三,变尽成五。如茎草味,如金刚杵。

此洞山借周易离卦之象,而立偏正五位之说也。先将离封之六爻分为三叠,即“叠而为三”也。初爻、二爻为一叠,是谓初叠。曹洞宗贵乎“回互”,初叠阳阴回互,以象“正中偏”,是为一变。二三两爻阴阳回互,以象“偏中正”,是为二变。三四两阳爻为中叠,虽两爻纯阳无阴,然四爻阳居阴位,亦回互也,名“正中来”,是为三变。四爻五爻阳阴回互,且四爻阳居阴位,五爻阴居阳位,各又自成回互,故名“兼中至”,是为四变。五六阴阳两爻为一叠,是为上叠。上叠亦阴阳回互,且阳居阳位,阴居阴位,故名“兼中到。”是为五变。如下图:

解脱
===== 三叠   五变 兼中到  
  他受用三昧         兼中至 四变
法身 ===== 中叠   三变 正中来  
  自受用三昧         偏中正 二变
般若 ===== 初叠   初变 正中偏  

按 :此二图本清代僧行策所著《宝镜三昧本义》。千载以来,言《宝镜三昧》者仅三四家而已。而论“三叠五变”者则代有其人,余以为唯行策所说为确,细考它(他)人之说,则难通矣。

“偏正五位”之说与《宝镜三昧》同为曹洞之根本。且“偏正五位”亦由《宝镜三昧》所衍出,此图明矣。于此当简说其要。洞山自有“君臣五位颂”:

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

偏中正,失晓老婆逢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

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辩舌才。

兼中至,两刃交锋不须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冲天志。

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

五位乃曹洞宗人自养之五层境界,亦为堪验学人之五种尺度。前三位为“自受用三昧”,即见性时所现的三种层次,或此或彼,用以自照。后两位乃“他受用三昧”,乃入世度人之境界,自觉觉他。何以然?因其能多一层回互也。三则由渐入顿、五则由顿入渐,要在行者当体自用之际。

曹洞虽分五位,实则一位,乃至一位也无。若于五位妄生分别,私智卜度,则南辕北辙,永不到家。须知“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之理,故正也、中也、偏也,皆对境之言,均非的旨。以故,正亦寓其中矣,偏亦寓其中矣,中亦寓其中矣。曹洞五位尽皆回互,无一偏纯之位。学者于此定须留心,今说五位者,归摄一位;才涉一位者,五位全赅。非此不能尽五位回互之妙用。如下文云“如茎草味,如金刚杵”,茎草者,五味子也,一籽而五味俱足。金刚杵者,首尾俱阔而中狭,首尾俱虚而中实,恰似重离之卦。知味者,乃知自养养人;金刚杵,则可杀人活人,其间妙用无穷。

“君臣五位”于曹山时又衍有“王子五位”,“功勋五位”,涉题虽广,但亦会宗于此。

回互者,照应也。有阴有阳,有柔有刚,有君有臣、有主有宾,有凡有圣,有心有境,有体有用,尽皆涵融交互,变动不居,不即不离,不二之义也。然回互乃实地功夫,非口辩玄学之资。此日用之火候,若是义理会之,则圣凡有别;回互之道大矣,苟非其人,孰能践履之。

回互之说,首出石头之《参同契》,其间经药山、云岩、洞山数代相传,更化为缜密如是之《宝镜三昧》,其为法也固大矣,兹举公案说明:

吉祥元实禅师,自到天衣(聪禅师),蚤夜精进,肋不至席。一日,偶失笑喧众,衣摈之。中夜宿田里,睹星月粲然,有省。晓归趋方丈,衣见乃问:“洞山五位君臣,如何话会?”师曰:“我这里一位也无。”衣令参堂,谓侍僧曰:“这汉却有个见处,奈不识宗旨何?”入室次,衣预令行者五人分序而立,师至,俱云:“实上座!”师于是密契奥旨,述偈曰:一位才彰五位分,君臣叶处紫云屯。夜明帘卷无私照,金殿重重显至尊。(《五灯会元?卷十五》)

此公案生动活泼,于“君臣五位”铺述有致。其间天衣与元实孰君孰臣?五位一位又在何处?此唯明者乃识。再看:

僧问:“指即不问,如何是月?”师(法眼)曰:“啊哪个是汝不问的指?”僧又曰:“月即不问,如何是指?”师曰:“月。”僧曰:“学人问指,和尚为什么对月?”师曰:“为汝问指。” (《五灯会元?卷十》)

此即运用“回互”之一例也,《坛经》六祖之三十六对皆回互也,然不得以义学之分别视之,因其乃心行之概说也。心能行乎此,则处处皆可回互,处处均为照应,乃能腾腾任运,一体万物也。回互之例多矣,沩仰、云门、法眼诸宗,亦多用回互,前后所引用之公案,亦多有回互于机用之间,望读者审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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