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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镜三昧》笔参

冯学成

曹洞宗一系,确立于洞山良价、曹山本寂和云居道膺三位禅师,上源为石头、药山和云岩,下流经唐宋明清,至现代亦有其影响。曹洞禅风,虽不及临济宗迅猛刚烈,却也清幽细密,亲切可观,能集诸家之长而自成一体,在日本佛教界有着巨大的影响。

临济禅法多方,要在棒喝式的逼拶,曹洞禅法亦多方,要在寻思一类的回互。曹洞宗有《宝镜三昧》一文作为传宗秘籍,历来为禅者所珍重,但今天所知者已为稀少。临济宗在国内,今天仍有一定的规模。而曹洞宗数百年来虽不象沩仰、云门、法眼那样法脉断绝、却也稀疏零落,一脉仅存,虽不绝于缕,但也若存若亡。所以在这里借此机会,对曹洞宗的《宝镜三昧》作此粗浅的介绍,也算是笔者对曹洞宗有所偏爱吧。

1988年,贾老(贾题韬老师)在成都文殊院讲《坛经》的时候,嘱咐与会者留意《宝镜三昧》,并嘱余以笔参,借此因缘,对《宝镜三昧》写了一些体会。
先录《宝镜三昧》全文如下:

宝镜三昧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甚善保护。银盌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窠臼,差落顾伫。背触俱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夜半正明,天晓不露。为物作则,用拔诸苦。虽非有为,不是无语。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渠正是汝。如世婴儿,五相完具。不去不来,不起不住。婆婆和和,有句无句。终不得物,语未正故。重离六爻,偏正回互。叠而为之,变尽成五。如荎草味,如金刚杵。正中妙挟,敲唱双举。通宗能途,挟带挟路。错然则吉,不可犯忤。天真而妙,不属迷悟。因缘时节,寂然昭著。细入无间,大绝方所。毫忽之差,不应律吕。今有顿渐,缘立宗趣。宗趣分矣,即是规矩。宗通趣极,真常流注。外寂中摇,系驹伏鼠。先圣悲之,为法檀度。随其颠倒,以缁为素。颠倒想灭,肯心自许。要合古辙,请观前古。佛道垂成,十劫观树。如虎之缺,如马之。以有下劣,宝几珍御。以有惊异,狸奴白牯。羿以七力,射中百步。箭锋相直,巧力何预。木人方歌,石女起舞。非情识到,宁容思虑。臣奉于君,子顺于父。不顺非孝,不奉非辅。潜行密用,如愚若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五灯会元》卷十三)

洞山禅师所传之《宝镜三昧》,三百七十四字而已,其言简义赅,修行双备,历来为禅家所重,更为曹洞之祖典。今时逾千载,文献湮没,与闻者鲜矣。是应贾老之嘱,随兴而就。今分全文为十五段,随段简说。

(一) 全 提

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须善保护。

“如是”者,开宗明义,直指人心。菩提般若,如是而已矣。如是,如是,非泛语,非闲语;非有指,非无指。读经习论者,翻公案、参话头者,往往将此语一带而过,滑向他方,东寻西觅,费了多少功夫。不知佛祖之根本,菩提之自性,即一念之如是而已。人人具足,个个现成,了不少欠。此虽为老生常谈,平常注解,正因其平常,所以为道,正因其平常,所以为法。此法若直截庄严示人,人皆大笑而不信也。何耶?皆因世人不识自家珍宝,颠倒迷惑不自知也。故视佛法若密,视菩提若密。故佛祖不得已而密相传授,不可直接说破,密说密付以尊崇其事,以警省世人。此大事也,不可令学人等闲视之也,故亦须隆重其事,郑重其事。道在得人,而人实难得,能受持此法者鲜矣,故此法虽属平常,亦须密说密付之。
初学之人,习气未尽,道心未固,故须时时“护念”以固持之。勿使动摇,勿使退转,勿为习气及颠倒见所侵蚀。须知护持即“如是之法”,菩提般若,平常心也,人人具足,然何以未能解脱?不知护其正念也。诸佛无密,唯有正觉。正觉不失,则须加护持。护持则为觉,失护持则念乖,乖则迷矣。《金刚经》云“如来善护念诸菩萨”。早直指关棙矣。六祖云“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是为指月之说,岂虚语哉!故知护念乃见道之机诀,菩提之根本也。洞山掷重拈出,开宗明义,切不可等闲示之。
此全提时节,且平常之说也,洞山豁盘托出,实证实悟之事,心心相照之际也。苟能见此,又何须下文之衍出。然自觉觉他,菩萨之事也,非五位、偏正、敲唱等回互之,焉能发动初机,遍使回向哉!兹举两则公案,明此之两层意趣 :

时张无尽(即宋代张商英,曾一度为相)寓荆南,以道学自居,少见推许。师(圆悟克勤禅师)舣舟谒之,剧谈《华严》旨要。曰:“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无假法。所以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万,万复一,浩然无穷。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卷舒自在,无碍圆融。此虽极则,终是无风帀帀之波。”公不觉促榻。师遂问曰:“到此与祖师西来意为同为别?”公曰:“同矣,”师曰:“且得莫交涉。”公为之色愠。师曰:“不见云门道,见山河大地无纤毫过患,犹是转句;直得不见一物,始是半提;更须知有向上全提时节。彼德山、临济,岂非全提乎!”公乃首肯。 (《五灯会元?卷十九》)

如是、全提、万、一之说,《宝镜三昧》发挥甚多,洞山皆有拈提,且看第二层意趣 :

时有僧问 :“顿悟之人更有修否?”师(沩山)曰 :“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尽,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纵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此乃得坐披衣,自解作活计始得。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五灯会元?卷九》)

沩山、圆悟之言,可谓透骨透髓,于体于用,皆为的旨。

(二)契 境

银盌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

此陷人之机,亦度人之舟,多少人于此错下言头。余亦将错就错,以错改错,不求定解。“银盌盛雪”,何须人去解!“明月藏鹭”,何劳人去寻!此处景趣本来明白,会心之言也,直截之觉知也,无丝毫分别思量之痕迹。不能有所加,不能有所减。一涉增减,蠢愚之念动矣,非“如是”矣。若寻知解,则葛藤蔓衍,难以收拾。为碗者多矣,金银铜铁,木石陶瓷皆可为碗。碗,盛物也,冰雪雨露,荤素食肴无不可盛。银固贵重之物,雪乃水之一态,冰霜雨雪;江河湖海,皆水而已。能盛之用,不限金木;有水之体,不论霜雪;有佛之性,岂论万殊。

月者,夜之明也,夜时暗昧,则不能睹物。月出而明,物乃可睹。世人昏暗,未能有明。若能激发己明,心生日月,岂论昼夜。鹭,水鸟也,昼出夜伏。月色虽明,鹭亦藏伏不知。非唯鹭不知,万类亦藏伏不知也。日月恒照而自明,万类待明而起伏,则有制于明晦矣。

反之,佛性不属知,不属不知;不为明,不为暗。若能反观自照,息其心缘,见其自性,银盌与雪、明月与鹭,无非自性所现。不特此也,万类皆自性所现,耳目所触,无非菩提,随处而真,得大自在。若未能会得此中意,刻心求解,则宇宙万物,重重无尽,各各差别,万劫亦不尽,徒增疑耳。然万物混然一体,互赅互融。法界缘起,摄归本心,即“知处”矣。然心亦为空,则万类森然而各有错落,且自住本位。是分亦“有处”,合亦“有处”,无处而处,处而无处。此所以“类之弗齐,混则知处”也,此所以履道一加也。当事者曾见此否?

巴陵禅师曾于云门处有“三转语”以酬师恩,深得云门禅师之可。其转语云:如何是道?明眼人落井;如何是吹毛剑?珊瑚枝枝撑着月;如何是提婆宗?银盌里盛雪。此中意趣是同是别,尽可参之。再举公案 :

雪峰曰:“世界阔一尺,古镜阔一尺 ;世界阔一丈,古镜阔一丈”。玄妙指火炉曰 :“阔多少”?雪峰曰 :“如古镜阔。”(《五灯会元?卷七》)

此即心物同格,能所不二。所以“银盌盛雪”、“明月藏鹭”亦为此“古镜”(自性)所造,安得妄加分别哉!或有以密法视之,以丹炉修之者,乃其自涉因缘,歧路而行,与《宝镜三昧》何关? 再看下则公案:

僧请益“柏树子”话,师(叶县省禅师)曰:“汝还闻檐头水滴声么?”其僧豁然,不觉失声。师曰:“你见到什么道理?”僧颂曰:“檐头水滴,分明历历。打破乾坤,当下心息。”师乃忻然。(《五灯会元?卷十一》)

“银盌盛雪,明月藏鹭”是眼边事,此公案“檐头水滴”是耳边事,还有因鼻而明的 :

黄庭坚往依晦堂(禅师)乞示捷径处。堂曰:“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坚拟对,堂曰:“不是,不是。”一日侍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樨花香么?”坚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坚释然。 (《五灯会元?卷十七》)
还有因“触”而明的,不再举。然“类之弗齐,混则知处”于此明矣。

(三)体则

意不在言,来机亦赴。动成案臼,差落顾伫。背触皆非,如大火聚。但形文彩,即属染污。

此段点明体则,独彰佛心,义解学人,当为警省。言者,意之动也,无意则无言;文者,言之车也,无文则言之不远。意者言之体,言者意之动,文者意之用。得意亡言,古有明训。言有所指,闻言乃可明指。然此乃二谛,非一谛也。如何是佛?干屎橛。如何是佛?麻三斤。若以二谛以求其实,无异刻舟以求剑。然此意何以明之?曰 :必绝意而后明,意绝则言语道断,龙象生矣。此洞山之禅宗家法,豁盘托出,杀人刀也。虽然,意者活泼泼也,言语文辞皆其所生,不能生则其意死矣,非菩提也。心意既明,自然生生不息,周遍十方,无不照也。

“来机亦赴者”,机有内外,有我他。明性之人,自不滞于机,机来则应。可顺可逆,可纵可夺,可杀可活,随方就圆,随病施药,变化无穷而莫不应机。当知接人之方便,首当善识来机,方能善为接引。不然则瞎人之慧眼,夺人之慧命。能“啐啄同时”,方称大德。

机者,莫测也,因人而异,变化无穷,唯不守不著者能之。马祖云:“我这里一物也无。”是以布无形之阵,出无相之势,且又非有意、非无意而为之也。乃能不守而守,不持而持,如此方能赴机而各各方便。当知一机之权,不能更应他机。何耶?此机一发,则成窠臼也。所以马祖先“即心即佛”,又“非心非佛”,再“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或“扬眉瞬目是,或扬眉瞬目不是”,皆对机而发也。当知机机相异,万殊而别,各有来路,各住本位,互不相涉。若不达变通,偏枯窒塞,则陷八阵图中不能自拔,枉自踌蹰顾伫,望洋而兴叹矣。如良医施药,病万变,方药亦万变,能变之机在乎医者。若不识医道,徒对种种方、种种药而不知其由来,亦不知其用处,斯人若以成方成药疗人,实杀人也。

大火者,太阳也,喻般若之自性也。般若如聚大日之火,近之则烧,故不可触;般若如焕大日之明,远之则晦,故不可背。是触之不可,背之不可,背触皆非。世人之于大道亦复如是,人之于大道中,如鱼之于水而不自知,岂须臾离也。而人不自知,以种种妄想,种种贪著分别卜度,而欲求之,是背道而行,自束自缚也,遑论解脱。此处最难下语,如古德云:描也描不成,画也画不就。既不可即,文安能载?既未曾离,虽文之何益?画蛇添足,徒多事耳。且道不属文,不属知,若以文彩思度,强而绘之,实害道也。故洞山云:“但形文彩,即属染污。”

或曰 :三藏十二部,亦佛祖之所文也,亦属染污事?当知佛及诸圣,广说万法,本乎无法,要在活人心智,归于菩提。且佛法要在自会,自会即是菩提;自不会,于己亦死语也。故六祖云:“诸佛妙理,非关文字。”《金刚经》云:“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故有诵经万遍未能见道者,何以故?皆离心外求,著于经言而不知返照也。当知佛语祖语与汝有何交涉?汝自家身在何处?兹举公案明之:

金华俱胝和尚,初住庵时,有尼来,戴笠执锡绕师三匝, 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三问,师皆无对。尼便去……天龙和尚到庵,师乃礼迎,具陈前事,龙竖一指以示之,师当下大悟。 自此凡有学者参问,师唯举一指,无别提唱。有一供过童子,每见人问事,亦竖指祗对。人谓师曰:“和尚,童子亦会佛法,凡有人问皆如和尚竖指。”师一日潜袖刀子,问童子曰:“闻你会佛法,是么?”童子曰:“是。”师曰:“如何是佛?”童子竖起指头,师以刀断其指,童子叫唤走出。师召童子,童回首,师曰:“如何是佛?”童子举手不见指头,豁然大悟。(《五灯会元?卷四》)

此公案既有“意不在言,来机亦赴”之情,亦有“动成窠臼,差落顾仁”之境。学人可自细参。再看:

门人道悟问曰: “曹溪意旨谁人得?”师(石头)曰: “会佛法人得。”曰: “师还得不?”师曰:“不得”。曰:“为什么不得?”师曰:“我不会佛法。”(《五灯会元?卷五》)

曹溪意旨即六祖之法,亦即如大火聚之活般若。石头和尚从六祖处过来、无怪乎“石头路滑”,端的是“背触皆非”。常人非触即背,皆歧于两头。而佛法乃不二之法,学佛者于此自当留心。再如赵州“至道无难”公案,语句清远,寓无限生机,实该段之最佳注脚。能透于此者,于禅岂远乎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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