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1年度第二期弓和禅
 

弓和禅

[德]奥·根·赫拉格尔 冬至 译

第一章 心灵世界的弓道

初看之下,将禅(无论你对此如何理解)和射箭连在一起,于禅是令人难以容忍的冒犯。即使你怀有宽容之心,也不过会承认有“射术”而已,对其背后所蕴藏着什么,并不在意。

如果来谈射术的话,也许你希冀我能告诉你日本射手们令人赞叹的射艺。但是,这便错了。

自古以来,日本人将射箭尊为一种武术,奉为传统遗产,将其视为一种艺术,却不是一种运动。与其说他们想藉此练身,毋宁说他们从中追求的乃是精神的磨炼和心灵的发现。从根本上说,射手的目标并非箭,而是瞄准他自身,随后,在瞄准的一刹那,射中他自己。

这话一定令人听之如谜。“什么?”人们会说,那曾经为战斗而拼死磨炼出的射术,已非一种幸存下来的人所喜好的传统竞技,而成为一条修炼心灵之路了吗?那样的话,弓箭、靶子的存在还有何用?那具有雄健之美的古老武术不是因误解而失去了它的意义了吗?取而代之的岂不是地地道道的空想和偷换概念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了吗?

但是,不得不认真思考的是,这种射术所特别具有的精神,并非最近才被注入弓道,而是自古就与之牢不可分。只是现在已不必用带有血腥的竞技来进行证明,才会显示其价值。现在,弓道的传统技巧在战斗中已失去其重要性,而变成了一种娱乐之说也是不确切的。道的“奥义”(大道)与此毫不相关。无论是古是今,弓道生死攸关,这一点都不曾改变,射手同自身对质的意义永在其中。这种与自身对质的方法,不是装模做样的形式,而是一切都转向外部进行。例如:以和具有肉体的真实对手进行对抗作为基础,而使射手在和自身的对质中,初步发现弓道原本神秘的本来面目。因而弓道所告诉我们的是:纵使射手放弃进行战斗的实用目的,也丝毫不会失去其本有的意义。

因此,今天投身弓道的人,谁都可以从其历史的发展中,得到如下受用:那就是他不会受实用目的的诱惑而隐蔽他对弓道“奥义”(即大道)的领会,他决不会受实用目的的限制,决不会向尚有一丝朦胧的实用诱惑妥协。这是现代入道大师们一致的观点。只有拥有纯净的内心,而不为弓道以外的烦恼所困的人们才会达此境界。

倘若人们因此而向日本的弓道大师们讨教射手和自身对质的见解,他们的回答如同不解之谜。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对质,是射手瞄准自身又不瞄准的那一瞬间,射中自身而又不射中自身。或者说,弓道大师们不受任何动作的限制,一直处于不动之中而出现至高无上的奇迹:即非术之术出现。换而言之:无弓无箭的射击出现。进而言之:老师再次成为学生,大师成为初学,结局成为开始,开始即成圆满。

对于东方人来说,这种不思议的表现形式并非希奇之事。相反,对于我们西方人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困惑。因而,我们除非进一步对此进行探求而别无所求。日本的各种各样的艺术内涵有着一个共同的根源,那就是佛教。这对我们欧洲人来说,早已不是秘密。无论墨绘,歌舞伎,还有茶道,花道以及剑道均不例外。首先,这一切艺术都以心灵构造为前提,这种心灵构造依各种各样的艺术特性而培育成熟,达到最高境界时,便是佛教所特有的东西,也是决定僧侣本质的东西。当然,这里所说的佛教,不是一般意义的佛教。由于现时佛教文献的易得,欧洲人自以为了解了佛教。但这里所说的是“禅”,即“禅宗”。这样的佛教首先不是思辩,却能令人感悟那毫无存在根基的本来面目。这本来面目是不能以思辩的方式来认知的。而且即使你有了不可否定的经验之后,对此仍无法想象和解释。换而言之,这种本来面目只有从无知中才能用直接的经验获知。为了获得这种决定性的经验,禅宗的方法是:通过被磨炼而沉淀的自我,发现灵魂最深处的无底无相,进而开辟出一条与其合而为一的路。如果说这和弓道有何关系的话,那就是心灵的磨炼。如此,射箭的技巧才能成为艺术,才能达到“非艺之艺”的境界。因此,这样的射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弓箭都不是对外面,而是对自身内面得以完成。这种完成即使没有弓箭也可实现。弓箭只是一种到达目标的方便物,而不是目标本身,是最后完成射击时那一跃的助缘而已。

对此,如果我们要进行更深入的理解,得到禅师的讲解最好不过。实际上,那样的开示并不少见。例如,铃木大拙博士在《禅宗论集》中,极其明确地说明了禅和日本文化的密切关系,日本的各种艺术、武士精神,日本人的生活方式、道德、审美以及一定程度的思想特色等均带有禅的基本特点。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充分理解日本文化。

铃木大拙博士的重要著作和其他日本学者的研究引起了极大的注目。无论如何,诞生于印度的禅宗,在中国发生深刻的变化后发展到颠峰,最后在日本得到继承,至今仍在传统中保持发展。它启示着人们意想不到的生活方式,然后了解这种方式并充分承认它。

但是,禅宗的专家们虽然作了种种努力,我们欧洲人,至今对禅的本质的的领会仍然十分缺乏。难以参透的禅是东方人内心生活所投射出的最奇妙的谜,难以解开,更具有难以抗拒的魅力。

这种能感觉却难以接近的痛苦原因,在于历来解释禅宗的方式非同一般。禅师自己解脱获得真理,并以此为生存之本。但他不能用思维和语言来表达。不要希求他们会给我们什么解释。

禅如此地和纯粹的内省式的神秘主义相同。无论人们怎样辗转反侧,结果都不得不置身其外。这条所有神秘主义者都顺应的法则是没有例外的。禅宗虽然有许多被视为神圣的典籍,但与此法则毫不矛盾。因为这些典籍有着如下特点:只对完成修道过程获得证悟的人,才会赋予生命的真谛。而这些得道的人已不靠这些典籍而开悟。他们能够读出那些隐蔽的深奥内容吗?即使他们以极其慎重虔诚的态度来接近这些典籍,依然听不懂那弦外之音,或许还会造成他无可救药的精神混乱。禅,只有禅人才拥有。禅的神秘只有禅人才可理解。

面对这种情形,如果我只以反论式的表达来向读者解释,然后,徒以大话来回避自己真正的意图,那我就是在逃避责任。不管怎么说,我是想通过禅对艺术所产生的影响来揭示禅的本质。当然,这种揭示并非禅宗基本意义上的揭示。但至少可以显示出那难以透视的雾一般的帷幕后面,隐蔽着视线所不及的某些事物。这事物如同闪电远远地告知我们有雷雨将至。与此相仿,弓道是禅的预备学校。因为它能使人通过对射术的练习,把握原本不能把握的事情。实际上,上述任何艺术中的一种,都有通往禅悟的路。

作为弓道的一名学生,如果将学习射术的全部课程进行叙述的话,相信会更有效地表达我的意图。更准确地说,我在日本受教于一位最伟大的老师。我想将我在日本六年的学习做一个报告。我从事此项事业的资格便是我自身的经验。为了得到人们哪怕微小的理解(即使是预备学校,也藏有不少的谜。)在我能够参透“奥义”(大道)精神之前,我不能不细细地追忆我曾不得不克服的所有疑惑,我所不得不排除的所有障碍。我所以谈我自己,是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可以表达我的意图。同样的理由,我只谈要领,以使它得以清晰呈现。所以我不提学习射术的环境,不提我记忆中凝固不退的景象,更不为我的老师画像。虽然这些事情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我只想讲述弓道。我痛感要讲这件事比学习这件事更难。而这样的讲述最后必将令人看见最遥远的地平线,那地平线的后面,禅在呼吸!

第二章 成为弓道弟子

我为何对禅有着如此的兴趣,又因此想要学习弓道?有必要加以说明。早在学生时代,我就被一种不可言喻的力量驱使,沉醉于神秘学(或称玄学)的研究,虽然那个时代对此并不提倡。经过各种苦心努力,我除了置身其外地面对那些神秘著作别无所得。尽管我能在那些神秘的原始现象周围绕圈子,但我明白,我还是不能越过那包围着神秘本身的高墙壁垒而达其内。我亦不能在浩瀚的神秘学文献中,找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逐渐在气馁之后明白,只有真的出家人才能明白出家这件事,只有自己完全脱离自己达到空无境界的人才能与“神上之神”(无相之神)成为一体。因此,除了亲身经历去除烦恼,别无他途可抵玄学的殿堂。没有这个前提的话,一切有关神秘学(玄学)的言辞都不过是高谈阔论而已。

但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玄学家呢?怎样才能不被人误解而达到真正的出离境界呢?作为与那些伟大的祖师们相隔了几个世纪的人,是否还有路可循?面对自己向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找不出满意的答案。虽然有人为我指点了有阶段性的路,并保证此路可引导我达到目标,但这条路,哪怕只有一小段,也没有精确的路标来代替我所需要的大师。再说,纵使有了这样的路标,就足以走过这条求索之路吗?这路标最多不过是一个基础,使人们接受其他方法提供的东西。

不管怎样看待这个问题,我都被关在紧闭的门外。然而,我还是不停地敲击那门扉。对于门内的玄学,我充满了向往,当这向往疲惫的时候,又生起对这向往的向往。

因此,有一天,有人问已经在日本当讲师的我,愿否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哲学史的时候,我非常喜悦地接受了。因为这是一个可能让我进一步认识日本和日本人民的难得机会,还因为我可以由此接触佛教,并同时深入禅学的实践与理论。所以这样说,我早就听说,在日本,禅的传统和生机被郑重严格地保护着。还有经过数世纪磨炼洗礼过的具有指导性的艺术。更重要的是,有引导人们心灵的禅师。

我来到这崭新的环境,刚刚有所熟悉,便急于想实现我的愿望。但我随即遇到了阻碍。因为,至今没有欧洲人能够真诚地参禅。并且,禅拒绝任何哪怕细微的“教义”痕迹。禅不容我期待理论上的满足。我费了很多时间使人们理解我为何想要献身于这没有思辩的禅。有人还告诉我,作为欧洲人,想要深入东方人这种极其特别的心灵生活,是没有希望的。除非他首先从学习与禅相关的某项艺术开始。

不得不先进入某种预备校的观点,并未令我畏缩。我知道自己只要能看见接近禅的希望,就决不会有任何退步。我想不管多么曲折迂回的路,远比没有的好。为了这个目标,在许多盛名的艺术中,我该投身哪一种呢?我的妻子稍稍犹豫后就决定了绘画和花道,我则选择了弓道。我认为我的手枪和步枪射击经验对此有用。后来,我发现这完全是错误的见解。

我拜托我的同僚,法学教授小町谷操氏向有名的弓道大师阿波研造求学,想成为他的一名弟子。小町谷操氏曾经是阿波研造大师的学生,学习弓道已有20年的历史,是帝国大学里公认的弓道第一高手。但一开始,我的愿望被大师拒绝了。原因是大师以前曾经教过一个外国学生,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他不准备再次向不能承担弓道中所具有的特别精神的人让步。我发誓说:“我学习弓道不是为了娱乐,而是想要探寻那其中的奥义(即大道)。”大师听了,方才承诺收我为徒。同时,也收了我的妻子。在日本,人所周知,自古以来,女子也有习箭的习俗。阿波大师的太太和两个女儿也是弓道中人。

就这样,我开始了认真而又严格的弓道练习。曾为我能进入阿波门下做说客和保证的小町谷操氏高兴之佘,为我们做了翻译。加之,我被允许旁听我妻子所学的绘画和花道课程,使我有更多的比较来广泛充实我理解弓道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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