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2000年度第六期平原上的事物
 

平原上的事物

马明博

■ 枣红马

这匹枣红马,到底想得到怎样的自由?

它突然挣脱了缰绳,向远方跑去。是什么惊了它的心,动了它的魄?

是风,是北风的凛冽,还是我和父亲在田野里收拾柴禾把它冷淡了?

这是一颗枣红色的流星。

它亮开四蹄,轻叩冰冻的大地,清脆有声。

在平原上,跑得最快的,只有风。这匹脱缰的马,好像正在努力地追赶风。不,当它从远方转着圈跑回来经过我们身边时,它带动的风擦脸而过摩得脸生疼。此时,地面上的落叶追逐着风,一个劲地翻滚;而风正追逐着马,在后面旋卷。

父亲示意我不要动,不要去追赶它。因为这匹马没有受惊。父亲告诉我,受惊的马只管往前狂奔,不会这样来回地转圈。

那这匹马想干什么呢?

也许它呆在车辕边腻了,想跑跑。

我们把过度劳作已经隐隐作痛的腰直起来,看这匹奔马,在这空寂的北方、冬天的平原上自由地奔跑。

它根本没有目标,所以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脚下泥屑飞溅,身后枯叶飞扬。

它只是在奔跑,奔跑,一圈圈地跑。这真是匹好马!它不断前耸的腰身,亮丽的毛皮,像波浪在浪花后面紧紧追逐,一潮高过一潮,能够不时地折射出晃眼的阳光。

只是这一匹马,就把眼睛能够望见的这一片搅得天昏地暗。如果是一群马,那会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看着它,你不禁也蠢蠢欲动,想舒展一下腰身,想练一练腿脚,跟在这匹马的后面,跑一回。你的心,早已经被这样的自由诱惑。

这颗枣红色的流星,忽然跃起了前蹄,咴咴叫着——似乎它找到了向上的阶梯,它要朝天空奔跑。天空,对于它,何尝不是一片没有疆域的大野?

然而,它失败了。

它的前蹄重重地落回地面。

它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忽然,它訇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四肢挛曲,头在风中振颤。它在地上翻滚。

我赶紧跑过去。难道它跑得心脏猝然停止,它要倒在大地的怀里死去吗?难道这匹向往奔跑的马死于奔跑吗?难道这颗枣红色的流星要殒落吗?

它的身体依然在激动地颤抖着,身上正冒着一层亮晶晶的细汗。眼见我近了,它又站起来了。

它没有奔跑,只是仰头向天,抖了抖鬃毛,把身上沾染的泥土、草叶甩了个干净。

它躲开我伸向缰绳的手,自己昂着头,拖着缰绳,任风随意地抚弄鬃毛,大踏步向放仆的车辕走来。

在车辕旁边,它驯服地低下头,用嘴啃着伏在地皮上的枯草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孤独的向日葵

一望无尽的盐碱地,泛着白白碱花的大地,像落了一场雪。

盐碱可是有过功劳的。抗日战争时,盐碱加上木炭与硫磺,制成炸药,炸过小鬼子。

地方志上记载的十景,其中一个是“百里春雪”。所谓百里春雪,其实就是春天里盐碱地上泛起的白白碱花。

对于干涸的土地来说,碱花怎会是雪?对于飘飘的雪花来说,它又怎会是碱花?当然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耕耘的乡人不承认碱花是雪。而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的文人,愿意视碱花似雪,因为他们有闲情逸致,把自己的乡土想像得更美好些。

这片盐碱地上,最适宜生长的耐碱的作物,惟有向日葵。

在百草丰茂之外,在瓜果梨枣之外、在麦黍稻谷之外、在豆菽稷棉之外,盐碱地上站立着一行行、一列列的向日葵。像拓荒者深入荒地一样,向日葵孤独不孤独呢?

向日葵要面对盐碱的侵蚀艰难地生长,它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也没有时间想这些。

从刺破盐碱地板结的土壤开始,一颗像钉一样钉在盐碱地上的葵花籽,生长出一枝小小的芽。像一枝竖直的坚利的矛,刺破了生命禁区的寂寞。

这枝小芽是怯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是透明的,通体透亮,隔着它能看见褐色的大地和大地上布满的碱花。

这枝小芽的成长,充满了历险。

有时,不应该到这远离村庄的地方漫步的鸡,会把它们当成美味品味一番,或者好奇地轻轻啄咬一下;有时,腿短却跑动迅疾的兔子,不知道想什么了,会在它身边停下来,用温柔的唇吻和牙齿将它生命的汁水汲取。

就是这怯弱的芽,有些在艰险中消失了,有些在躲过艰险后,站成了一株株高高大大的向日葵。一张张硕大的叶片像手掌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着。

它的干上,有一层尖尖的、透明的小毛刺,用手摸一下,它是柔软的。柔软的刺。

它的叶片上,布满一层涩手的小颗粒,用手摩挲一下,会发出粗粗的、沙沙的摩擦声。

向日葵在平原上又叫向阳花。因为它长得够高了,够壮了,就会在高处举起一个小小的深绿色的花苞。随着生长的进程,这个小花苞会渐渐变大,最后绽放成一张笑脸,迎向太阳。

这是一棵向日葵。当然,在平原上,向日葵是成群结队的。想一想,成群结队的向日葵,如果猛地都将自己久久蕴藏的笑脸抬起来,齐刷刷地迎向太阳,会不会是一片灿烂?

这些葵花盘上,布满了黄色的花瓣。

秋天到了,每一张笑脸都结出充实的籽。这时,花盘太沉重了,会低头垂向大地。像所有成熟的、充实的稻谷一样,对大地感恩。

葵花籽,是一种食物,人们吃的零嘴。零嘴,这个词,对于向日葵的整个生命历程来说,有些不公平。人们品味每一粒葵花籽时,如果能够想到这些,他就会感到嗑开每一粒籽的一瞬,一个生命终结了。

葵花籽浓缩的,是一粒可以无限伸展的生命。

真是生生不息啊。生命与生命的传递,是不停息的;从一个生命到另外一个生命,直到永远。作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供养人类微薄的躯体。人类的生生不息,来自所有滋养生命的作物。

所以,人类的每一颗心,都应该充满感恩,学会惜福,尊重其他生命的存在。

看向日葵,要在阳光下。小时候,想弄明白开花的向日葵到晚上睡觉是什么样子。于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提着灯笼去看向日葵。

灯笼举起,照亮黑暗里向日葵的脸庞。惊异地发现,黑暗里,它们的脸依然朝向寂静的夜空。也许它们知道,尽管黑暗了,太阳依然在天上。

就像这片平原上的乡人,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也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

但是,一棵向日葵只能开好一朵花。如果它每个叶片下都伸出一个花蕾,秋天来了,它就连一粒充实的籽都收获不了。

向日葵,有时是生活在盐碱地上的乡人心目中的另一种太阳。

然而,盐碱气太重时,向日葵也活不了。

■ 鸟 鸣

清晨,窗外小鸟在鸣叫。我翻了个身,对朦胧中的妻子说:如果在老家,此时听到的,会是鸡鸣。

那是像镰刀放倒麦子一样放倒黑夜的鸡鸣;此起彼伏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前呼后应的鸡鸣;让满天的星斗颤抖着熄灭的鸡鸣;唤醒牛马、唤醒村庄、唤醒道路、唤醒庄稼、唤醒树林、唤醒房屋乃至唤醒整个平原的鸡鸣。

清晨,我从平原腹地的一座小小的城市里醒来,耳畔响起的却是鸟鸣。

细细的鸟鸣,同样撬开了黑夜的牙齿。

这一粒粒细小的鸟鸣,像赤着脚的农夫在软软的新耕地上撒种时脱手而出的种籽。不一会儿,阳光就会像春天的绿色一样铺满大地。

我是一只懒虫,被这细细的鸟鸣一下下地从睡梦中啄醒了。

这啼叫的小鸟是平原上最常见的麻雀。灰褐色的脊背,晶莹的小眼睛,它们或许是一只两只,或许是一群,此刻正站在大树为它们延伸出的枝条小广场上,练习着各自的喉咙。

这些可爱的小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被人为地列为“四个坏蛋”之一,被人们赶尽杀绝过。现在,它们已经忘记了祖辈遭受的苦难,幸福地歌唱。在历史中,容易忘却苦难,是一种浅薄的幸福。对于小鸟,也许没有痛苦的记忆,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想起《瓦尔登湖》中的一段话,“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会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兔子,将在我的另一篇文章中提及。而鹧鸪是什么,我不太清楚。对于我来说,对于北方的平原来说,对于这座我生活的北方平原上的小城市来说,人们见过次数最多、数量最多的鸟,就是麻雀。所以,套一下梭罗的话,拥有这些麻雀的城市、平原、人群,是有福的。

在这片鸟声中,我起床,洗漱,胡乱地吃些东西。在这片鸟声中,出门,骑自行车上班。在这片鸟声中,平凡、平淡的生活开始了。

如果没有这片鸟鸣,我将错过一个美好的早晨。所以因为有这些小麻雀,我也算有福了。

■ 被忽略的桥

一座被忽略的桥,伫立在无水的河上。河上的桥早已破旧不堪,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桥栏杆还断了几根。无水的河上,这座破败的桥像一座安静的拱门。门洞空敞,没有谁进来。不,有。只有风。

在无水的河上,桥并不重要,它只是道路的一部分。道路也算不上重要,它只是田野的一部分。田野也算不上重要,它只是大地的一部分。

没有水,河谷到处都是路,而且是近路。走过桥,比直接从河谷里走,还要远一些。

桥,在无水的河上,孤独地架在两岸。

这个村庄是依河而建的,但是,正好有一条河,把村庄分成了两个部分。于是人们建了一座桥。

现在,桥被忽略了。

夏季到来,洪水到来,河的存在一下子被人们认识了。无数的青蛙乘水而来,无数的游鱼乘水而来。人们,河两岸的人们,纷纷挤到桥上来撒网捕鱼。白天里什么都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晚上桥突然坍塌了。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是村子里巡夜的人。他从村庄的这端走到那端,平安无事。待他从那端回来时,蓦地发现,脚下已经没有了去路。

桥,刚才还好端端的桥,现在一下子没有了踪影。

桥一下子就消失了。它的砖石仿佛被水溶解了,根本没留下拍打水面的声响。此时,村庄里的人,还在酣睡。

因为水,桥的重要凸现出来。因为水,巡夜人回不了家了。他只好呆在河这岸,直到天明。

天模模糊糊地亮了。八根用碌碡叠起来的桥柱,仿佛丁点儿责任没有一样,还直直地站在水里。

醒来的人们,拥挤在两岸,同样都是一脸惶恐,手足无措。昨夜到这边或那边游玩嬉戏的狗,正在两岸间逡巡着,望着汤汤的流水,不知所措地“汪汪”叫。

看来,桥——木板架成的桥,是被夜里上涨的河水冲走了。

难得这样一次大水。两岸的人,又一次手挽手、肩并肩地合作起来。铺木板,钉榫头。不几天,一座新桥,一座完整的新桥,又站起来了。

水很快就过去了。河里的水清浅,趟着走刚刚漫过脚面。

一座新桥伫立在河两岸。人们很快忘记了老桥。水一天天地减少,新桥也一天天地被人们忽略着。到秋天,河道又一次干涸了。

有谁惦记着桥吗?桥寂寞吗?

谁在问?谁在答?

■ 雨中秋荷

荷花在雨中开放,那份美丽让人无法不停下奔忙的脚步。

就象遭遇爱情一样,不管这个世界如何行色匆匆,如果有一天遇见了用一生的美丽等候你到来的人,脚步也会这样慢下来。

荷塘在城市的中央。这是一片不大的荷塘,一片绿云绵延在水波上。它的周围是大片的挺拔的楼群。

细细的雨,掩饰不了那片嫣红的隐隐招摇。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幽香。

花未开时,绿叶就是荷塘里的花;繁花团簇时,叶就只是叶了。也许,所有的开花的植物都是这样,仿佛有了女儿的母亲,走过了花的历程,更愿意做一片心甘情愿的、快乐的叶子。

有的花正在雨中铺展风情;有的花业已凋零,兀自留下铁条样的梗和枝上的莲蓬。细雨霏霏,雨打残荷,透出秋的苍凉。但秋荷知道自己会化为莲子,会向死而生。它守着这份繁华过后的静穆,犹如历尽沧桑而枯守秋山的老人,已然世事淡然。

此时,有不相识的身披雨衣的人驻足,他好奇地问我:“干嘛呢?”

“看花。”

“雨中有什么好看的。”他咕哝着走开了。

雨中秋荷,真是好看。是风雨还是艳阳;有人看还是无人看;北方还是南方;盛夏还是深秋;在城市还是在陌野上,这一切,它不在乎。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雨落有声,荷花无语。这生长着的荷,跟这生长着城市的平原一样,根本无意用什么(哪怕是美)来干扰其他生命的庄严存在。

■ 树在,林不在

老远老远就看见了这棵树。

越来越近时,它矮小的躯干渐渐硕大起来。平原是没有尽头的。路上还会接连遇到许多的树。许多树都会这样从眼界中渐渐变大或者渐渐变小。

这是一棵孤独的树。尤其现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如果有一片林同在,在这无边的夜色铺展开的时候,这棵树的心情可能更好一点。

也许你会说,树根本不知道情感。它怎么会有好心情或者坏心情呢。我不是树,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知道,如果是一个人,面对这渐渐包围了自己的无边的黑暗,他的心里一定会生出莫名的、巨大的恐惧。

这是一棵命中注定要孤独的树。他能够站在那儿生长着,已经是他的幸运了。和他一起栽种在那里的树,也许在幼小的时候,被折断、被羊啃;在长成材料的时候,被偷偷地锯掉了。那些不幸的树们,已经被命运的手拨转了方向。

在有树的路上行走,是充满安慰的。在路上行走的人,越往前走,就越远离自己的出发点,他的乡愁也一天比一天浓郁。和人一样,树越往光明的高处生长,根越深深地伸入大地。根也是带着乡愁的。

前面有一棵树——一棵刚刚砍倒的树横断了去路。车绕行中不得不慢下来。树的伤口暴露在人的眼前。地上叶片散乱。一只黑色的小甲虫不知道自己栖身的家园已经坍塌,不知道黄昏已经降临,它依然在绿色的叶片上,做着没有目的、不知疲倦的旅行。沿着叶脉,它欢快地从叶子正面爬行到背面去。

树一棵棵地减少,也许这只是树的悲剧,不会演化为人的悲剧;林一片片的消亡,也许这只是绿的消亡,而不会演化为人的消亡。

然而,目睹这一切,总有些什么让人不安,让人痛心疾首!树林与绿,是地球最漂亮的花衣。当我们人类共同的母亲赤身裸体的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尊严?

眼前没有树林,只有一株孤独的树。

树在,林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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