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 1997年度第二期我曾经活得如此……
 

我曾经活得如此……

惭愧

那天一整天,我的心情象雨前的天空,阴沉沉的,极不舒畅。晚饭后,我拿起这几天一直在专心阅读的乐崇辉居士的《慈云桥》读起来。读到讲“六道轮回”那一节时,我的思绪不知 何时逸出了书外,莫名地想起小外甥女梦茵和家中的那条狗黑虎来。

我站起来,梦游一样地从书房走到卧室,仿佛要寻找什么。丈夫看我丧魂失魄的样子,问: “你怎么了?”我说:“我难受。”他立即走过来,问:“哪里难受?”我说:“心里难受。 ”于是他拉我在床边坐下,抚摩着我的头发,轻声问:“怎么啦””我说:“我想梦茵和我 们家的那条狗。”“噢,”他如释重负:“想家了?想家,春节就回家看看……”

哦,不,“夫子”,我的丈夫,你不明白,我不想家;或者说,我不仅仅是想家而已。我惶惶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怎么也逃不掉的,是我的心灵对自己的审诘。

我想到小外甥女梦茵,她那娇弱的样子立刻浮现出来:雪白细嫩的小脸儿,五官都不大,象商店里的丑布娃娃,不漂亮,却灵气四溢。她的一双小眼睛注视着我:亮亮的、无辜的、纯洁 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扑簌簌滚落下来……

去年冬天,我休病假,有一段时间住在姐姐家里。梦茵三天两头儿有病,不得已,就不去幼儿园,留在家里让我照看。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关在六楼的“水泥牢房”里 。我看书,她玩积木或翻图画书。她常常请求我给她讲故事或一同玩积木,我总是推托。那 时我心境颓废,整个人被一种慵懶倦怠的情绪死死地攥住,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就说; “自己玩!”她就站在床边,拖长声音,说:“三姨--”,可我那时往往沉浸在用以麻醉自己的乱七八糟的书中,就不作声。她叫许久,没有回应,就只好自己玩。偶尔我实在被缠不过,或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歉疚,就答应跟她玩。她兴奋得不得了,“咚咚咚”跑到阳台上,拖来一大袋积木,“哗啦”一下全倒在地板上,再摆上两个小凳子或坐垫,我们就一起造火车、盖楼房、架桥、铺路……,一边摆,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儿,都是她那小脑袋里想象出来的东西……

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另外,我虽然陪着她玩,也是勉为其难,没有兴致。她察觉了,就叫:“三姨,三姨!”,口气中颇有责备的意思。我答应:“哎--”,但依然振作不起来。

久而久之,她就不再邀我一起玩,也不再请我讲故事。每天早上起来,我软硬兼施,她勉强吃点儿饭,就一个人玩积木,并自言自语地说话;或者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里、桌子的抽屉里翻寻, 找上一个她不熟悉的物件,然后一个人摆弄上半天。有时屋子里那么静,我甚至怀疑她不在起来,就放下书,喊:“梦茵--”,她就回答:“哎--”。我循声找去,她往往头也不抬,手里还摆弄着她发现的那件东西。

回想起来,我心里好难受呵!稚子何辜,不但得不到我作为一个“大人”对她的加意呵护,反而要使她去承受那娇嫩的心灵难以承受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冷漠、厌倦,和有时突如其来的粗暴的呵斥!她才四岁,无能面对这一切,只好退避,孤独地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与自己 的心灵、想象交流,找寻乐趣……

我又回想起抱她去医院打针的路上的情形。她两只细弱的小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我身上,头伏在肩膀上--那种一个孩子,一个稚弱的、小小的生命对一个“大人 ”的全身心的依恋、信赖,令我如今想来,不禁泪如雨下,当时我怎么不知怜惜啊!梦茵,三姨是个冷酷的家伙,三姨惭愧啊!……

还有黑虎。那只狗。一想起它,它那两只亮亮的眸子就以一种特别的神情,久久地注视着我。我的心就开始紧缩、开始微微地颤栗……

小时候,性情极粗暴。有时放学回家,饿了,拿一块饼子吃,它就或站或蹲坐在前面,不停地摇着尾巴,兴奋地紧紧盯着我手中的饼子;或者我走到哪里,它尾随到哪里,紧追不舍。这时我往往心头火起,抬起脚来,“咣”,给它一脚,它痛叫一声,夹起尾巴小步紧跑溜开去。

也有时,我急着出屋去,不知做什么。灶间有两个大灶台,过道极窄。往往妈妈、姐姐们在忙着做饭,黑虎也混杂、穿梭其间。我一再地插不过,就急了,抬脚一踹,它就“哇呜”高叫一声,溜出屋去……

时间长了,我发现黑虎的眼神有所变化。我吃东西时,它不再近前,而只是远远地望着。看我手中的食物时,就象知道没有太大希望似的,眼神极克制;而后往往又瞥一眼我,看我是否作色,仿佛一旦霹雳起,它好随时拔脚就逃似的……那种平淡、克制而稍带戒备的眼神,当时并没有怎么在意,可不知为什么,它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

大学后期,我回家时,黑虎的毛已不再油黑发亮了,而是干涩枯黄。它十三、四岁,老了。每一见到它,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只高悬的脚、凶狠的一踹,耳边就响起一声痛叫--这 时我的心就惭惶得遮掩掩、四处窜逃,不知要皈依到哪里去才好……

有时我就背着大家,拿一些饺子、馒头、红薯之类的东西悄悄地喂它。它先是感谢地摇摇尾巴,然后低下头飞快地吃着。我蹲在边上看它吃,有时就试探地伸出手,抚摸它的头、它的 背,这时它就停止吃东西,抬起头来,向我靠近,温顺地接受着我的抚摸,并象征性地舔舔我的手。之后它就抬起眼睛,注视着我,目光是那样地柔和,没有一丝恨意,平淡如水……

梦茵、黑虎,一为赤子,一为不会说话的生灵。当我粗暴地伤害了它们的时候,它们不会表达,也无法反抗。正因为此,我对它们的内疚与痛悔,就更加强烈,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

还有我的亲人们。我那忠厚、善良的大姐。我大学毕业后她与我在同一个城市,她进修读书,我工作。那时我怨天尤人、画地为牢很多年了,生命陷入一种枯寂僵死的状态。她无法说 动我,就常常一个人在宿舍里哭。到我这边来的时候,却打起笑脸,给我洗衣服、做饭。所有哪怕我不经意中提到的事情,她都当成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去办。冬天的时候,她花 了几百块钱,给我买了一件雪白的棉睡衣,而她自己,依然穿着几年前当工人时穿的那几件寒素的衣服……

最让我心里发抖、不敢回忆的是:我心里灰颓,没有生机,也就不在意外表,指甲长了也不剪。有一天,她在我的寝室里,给我剪指甲。精心地修剪完两只手,又蹲下来,给我剪脚趾 甲。一一剪完,又拿指甲刀上的褶纹细细地打磨。当时她蹲在地上,手里握着我的脚,时而抬起头来,温柔地与我说话;而我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麻木,甚至还 有些许的厌烦……

我那活泼、善良的二姐。小时嬉闹,闹久就恼,恼了就吵、就打。总是我把她追得炕上地下、屋里屋外地跑。比及快追上时,她猛然转身,作势要打,而她的身体却缩着、脖子也缩着 ,脸上露出畏怯的笑容……可我却恼得认真,毫不手软,上前就打,她就又转身飞跑。

去年在她家里,谈及小时候的事,大家大笑,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她说:“别看比你大四 岁,小时候可怕你呢!我打你的时候,总用四、五分力;而你打我的时候,却用了何止十分力!简直象擂鼓开山一样……”我怔住,半天没说话,沉默了许久……

我那活泼、聪慧的大妹。小时候就象我的影子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有一次,我丢了五毛钱,一口咬定是她拿的,把父母闹得没办法,都呵斥她,让她交 出来。她说没拿,我却坚执是她拿的,于是父亲就说:“听见没有,快拿出来,要不我就揍 你!”她大哭不已,无论如何不承认是自己拿的,父母也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我去河边 树林中玩儿,在沙地上捡到五毛钱,是水浸泡过后又干了的,上面还沾着几颗沙粒儿:不知是我自己在河边玩儿掉的,还是哪里来的。回家后告诉父母,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我那活泼、幽默、胆小的小妹。生小妹时,母亲避孕失败,又重病身,无法做流产手术, 就生下她来。我比她大整整十岁,但却并不懂得疼惜她。父母心情不好,常呵斥她;我们大 的四个姐姐虽然有时也带她玩,却也常轻忽她,或者毫无顾忌地任意地高声呵责她。她常常瞪着细长乌亮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那半生辛劳、备尝人生酸甜苦辣的母亲。为了五个孩子,她不知操了多少心。我念大学回家时,母亲总是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美丽的脸上带着克制的、温和的笑容,忙东忙西,给 我做好吃的;一边做活儿,一边把乡邻中新发生的事讲给我听。可我心头上总笼罩着童年时父母无止境地争吵所带来的那种恐惧、惨淡的气氛,因此不自觉地拒绝去体察一颗母亲的心 。在她喜悦地与我说话时,我却默不作声,怀着一种嘲讽的心情,冷冷的、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她。当她发现我的这种目光时,眼睛赶快调向别处,谈话也就匆匆而止……

还有我那懦弱、退缩的父亲。不管当初他怎样没有尽到一个作父亲的责任,毕竟他一生没有敢去伤害过别人。老了以后,他变了,不再动辄暴跳如雷,而是任劳任怨。下班以后,地里 、家中什么活儿都干。谁也不理他,他就成天一个默默地劳作……

我上大学回来的假期,最初他曾试图与我说话,而我却总是毫不掩饰地、嘲讽地看着他,并用揶揄的口气回答他的话。此后,他就不再试探……

天哪,回想起来,这二十多年,我这个外表文弱、纯善的女孩子,骨子里却竟然活得如此冷酷、如此粗暴、如此麻木、如此地劣迹斑斑、一无是处!我感到痛心疾首,难以置信……想 到我已孤身一人远离家中所有的人,在另一个城市生活,一生将再也难以有机会弥补以往的过错时,我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母亲慈爱而忧伤的眼神,父亲畏缩、躲闪的眼神,大姐纯洁、孩子样清澈的眼神,二姐瑟缩、笑着求饶的眼神,大妹默不作声、柔顺纯良的眼神、小妹乌亮、受伤的眼神,梦茵稚真、委屈的眼神,黑虎平淡如水的眼神,都一一从我眼 前滑过,于是我心中的痛疚就象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挟着雷霆,汹涌滚滚上来,迅猛地拍击到海岸上,一时间,天惊地动,浪花四溅……
我跪在地上,伏在床沿边痛哭。心里难受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就转向佛堂中佛菩萨的方向,俯伏于地、声嘶力竭地大哭:“大慈大悲、大愿大力的佛菩萨啊,请慈悯我,原谅我这二十多年来所造的种种恶业;请加被我,赐我机会,让我将来能够有以赎罪报恩,报我的父母姐妹的恩,也报普天下所有父母姐妹的恩……今后定当视人父为父、人母为母、人兄为兄、人姊为姊、人弟为弟、人妹为妹、人子为子、人女为女、人亲为亲、人友为友……因为普天之下,虽人流熙攘,但究其实,也只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伦之情,莫不一也啊……”

是夜哭了一个多小时。丈夫一直默不作声,待我哭够,扶我上床,坐在我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我抽噎着,渐渐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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