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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凯歌 ——柏林漫笔 王悦 |
什么是盂兰盆节?怎样放焰口?说不太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小时候奶奶领着我到法源寺给爷爷放过焰口;六十年后,我怀着悲凉凄切的心情,到柏林寺,参加盂兰盆节的供僧,和晚上的放焰口法会,为的是超荐我心中的那些亡灵。他们是不是能得到超拔,我不太清楚,但是只有这样做,我的晚年才能心安。可是,法会过后,我不但心安,而且在心弦上奏出了生命的凯歌:我在生与死的超越中,振奋起来。 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时认为,这部书中真正的悲剧人物是贾宝玉,因为他作为一个觉者,看到了太多的死亡,因而太悲伤。现实中的我,非但不觉,而且常在无明中,以这种心态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便常常感到悲伤、烦恼,有太多太多的遗憾。久而久之,便在“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中麻木了。 但是,我总是念念不忘我的爹娘。他们从二十年代起,便在血雨腥风中奉献着自己的人生;在戴罪含冤中忍辱负重;在安贫乐道中安然而逝。还有我的公公、婆婆、姨母……整个老一代,他们奉献的太多,而我所尽的孝心太少,我内疚、遗憾,不知他们死后,可有一个安祥的去处? 我总是念念不忘我的同辈。大家彼此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中生活,被一种共业扭曲着自己的人性,甚至迷失了自心,彼此由亲而疏,爱别离、怨憎会……在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海中,煎熬尽了这一期生命,他竟然早逝了。我内疚、遗憾。不知他死后,可有一个安详的去处? 我总是不忘为国捐躯的先烈们。他们走上疆场以身殉国时,并不像影视里反映的那么激昂慷慨。常常在黎明的黑暗中出发了,只有马嘶声,兵戈声,并无人声。怎么也忘不了,自己作了新媳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祭扫一座没有尸体的烈士墓,那是没有见过面的小叔子。在战争中他被俘,严刑拷打中,衣裤全成了碎片,邻居家大娘,不忍心看他赤身裸体去就义,便脱下自己的黑布单裤,小叔身材高大,穿上之后,就像短裤一样。在刑场上,他飞身向高山跑去,结果身中数弹,血溅山峦。此时,我眼前浮现出那没有尸体的坟墓,不知孩子们的叔叔,他在哪里,可有归宿? 我总是不忘那些五花大绑披枷戴铐、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青年们。作为老教员,似乎我没有尽到心,没有教育好青年一代,似乎我有责任。每每心中黯然。于是幻想,假如他们诚心悔改,在行刑之后,还有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呢? 我常常想,生命之于人类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海洋,那惊涛拍岸的奏鸣曲的主题,只是一个 “苦”字,怎样才能解脱呢?于是我持诵《佛说盂兰盆经》,想借经典度我走出情天恨海。经中说:大目犍连始得六通,“见其亡母。生饿鬼中。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即钵盛饭,往饷其母,母得钵饭,便以左手障钵,右手抟食,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悲号涕泣,驰还白佛,具陈如此。”读至此,我也掩卷“悲号涕泣”了。真不知怎样才能救济双亲以及六亲眷属,而且越发感到诸佛菩萨也是有情的,悲悯之心感天动地。佛见目犍连如此悲伤,便明示解脱之法:“非汝一人,力所奈何”,一切天神、外道亦不能为之。“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乃得解脱。”于是佛告目犍连,十方众僧结夏安居三个月之后,于七月十五日功德圆满,在僧自恣之日,当以孝顺慈忆之心,将百味饮食置于盂兰盆中,供养三宝,能蒙无量功德,生身父母,乃至七世父母皆得救渡。因此“目连比丘及大菩萨众,皆大欢喜”。读至此,我也转悲为喜了,于是便平生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了供僧法会。 这一天,柏林寺格外庄严,从大殿正中顶端伸展向十方的各色彩绸,与四周的汉白玉栏围连成一体,犹如世尊放出毫光,普照着众生;经声佛号萦绕于柏林、古塔之际,与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们打成一片,犹如灵山盛会一般。在这圣境佛国中,竟不知我是谁、谁是我了。心如闲云野鹤一般,杳然无迹了。 “盂兰盆”是梵语“倒悬”之意,比喻死亡如同倒悬一般的痛苦。传至汉地,则以盆盛百味供僧、以求救度死者。传至今天便只取其意,并不用盆。只以香烛食品在大殿供佛,以生活日用品在斋堂供僧。这样简单的供养仪式真能感天地、动鬼神吗?真能解救众生的七世父母吗?我深信不疑。在当今的世界上,再没有比身口意清净不染的比丘更有威神力的人了。从理念上讲,比丘的本意就是破恶、怖魔。能破除见思之恶,断除诸烦恼;诸魔见之惊怖而出魔境。从世间法讲,以德化人,能使人心神安怡,能治国安邦,济世扬善。在生活实践中,我亲眼看见了这种威神力的不可思议。我的母亲在弥留之际,因有烦恼魔的惊扰,死后口眼张开,面色腊黄,令人心碎。急切间哀求大德高僧慈悲超拔,七日之后,出殡时,母亲的遗容竟然是面容红润,安然瞑目微笑,全身柔软,往生极乐国了。再没有比母亲能得到超生更使我感恩不尽的了。我的心愿是,尽我此生以至来世,报答三宝大恩。我怀着这种慈孝之心、感激之情供僧,我的七世父母定能走出魔境而得往生,我深信不疑。 在生命的迷宫里,我不再困惑,因而常在禅悦法喜之中。柏林寺在中元节这一天的晚上要举行放焰口法会,来超拔天下古今所有的孤魂怨鬼,这不但使我欢喜,而且充满好奇心。真不知什么叫放焰口,怎么放焰口?每每使我魂牵梦绕的那些孤魂怨鬼,是不是真的能超生呢? 为此,我提前查阅经典,求法师开示。 放焰口的缘起是:阿难尊者在林中习定,见一饿鬼名叫焰口,又称面燃,身体枯瘦,面貌丑恶,头发散乱,爪甲长利,腹大如山,咽细如针,面上喷火。阿难问他缘故,饿鬼说,因生前悭吝,贪心不足,死后堕饿鬼道中,变成如此形状,长年受饿,备受诸苦;并且说阿难三日后命尽,亦堕饿鬼道中。阿难惊恐,急到佛前哀求救度。佛于是说了焰口经及施食方法,告诉阿难,若能在戌亥二时,施饮食予恒河沙诸饿鬼,便不落此道,而且延年益寿,诸鬼神等常来拥佑,遇事吉祥。这就是放焰口的缘起。 今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的下午,柏林寺内一片繁荣。两序大众搭台、放桌、挂幔、摆供。我把插好的锦簇鲜花,连同我的心愿一同供奉在佛前。大家忙忙碌碌十分红火,像要迎接诸多贵客赴宴一般。那种朝气蓬勃的气氛,早已驱散了我心头的阴云。于是我注意观察所有细节,特别吸引我的是台上的格局:横桌如同一般大会主席台一样,与横桌成“丁”字形的竖案上摆着鲜花、法器、小人;法器是许多精美绝伦的铃铎;小人是童男童女,有六、七寸高, 各个手执幡幢,在迎请鬼神。这些小人引起了我许多童年的回忆,使我感到亲切、欢喜。这一切已经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这时我的爹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在怡悦的微笑着。 法会在隆隆的大鼓声中开始。来祭祀自己亲人的眷属有几百人,赵县附近的居民,来看热闹的也有几百人。有官有民,有贵客有平民,大家既欢喜又严肃,以一种好奇的目光观察着一切。 暮色降临,妙青老和尚在正中就座,两旁侍者给他戴上唐僧那样的帽子,再加上一个绣满各色小人的抹额;竖案两侧是年轻的僧人,穿袍搭衣就座。妙青老和尚举腔高唱,下边众僧人按拍奉和;鼓铃齐鸣,隆重、振奋的弦律回荡在苍茫的暮色中。一唱一和,一阵阵法器的鸣奏声,此起彼伏,呼唤着亡灵,震撼着人心。我立刻想起了楚辞中“魂兮归来”的诗句。妙青老和尚以柔软的双手认真的结着各种手印,双腕上戴着宝石的手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使人眼花缭乱。据《瑜伽焰口》经文记载,每一种手印是对一种亡灵的开示。据说过去有的僧人在结手印时稍有疏忽,鬼魂没有吃到东西,十分着急,便推堕其人,竟然摔死。所以放焰口,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入夜,法会仍在继续,并且给诵经与主祭的法师们上茶点。他们边用茶,边念诵,马上给法会带来一种轻松的气氛。有唱有和,有说有念,有铃有鼓。我立刻想到了鲁迅所描绘的社戏,不过那是村民们的娱乐,而眼下却是超越生死,亡灵与眷属们的聚会,所以我的心,一直在悲欣交集之中。我的面前总显现出我的养母,也就是我的二姨的欢喜的面容,她是那么欢喜的在欣赏这一台阴阳相隔的社戏,她的表情是心满意足,我的心也怡然安详。于是我也捧起了《瑜伽焰口》随着念诵起来。这经文竟是这样动人心魄,因为那是关于死亡的真理。“水陆有情,重重忏悔,既有今日,有缘有分,法王座上,无党无偏”。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都在必然的王国里行走,人人都要死,所以超拔的威德也是普遍无私的 。“化滴水作长河之酥酪,变微食为大地斛食。”“於倏忽际,普济大地之饥虚;在顷刻间,利益河沙之鬼趣。” “杨枝一滴真甘露,散作山河大地春”。妙青老和尚边念边随手向十方遍撒净米、糖果、钱币,“我今乞取掌中存,普洒法筵常清净”“我今振铃语,声遍十方处”……大家欢喜地争着拾捡这些吉祥物,而我却呆呆地冥想着,含着热泪,替我的历代宗亲以及横死的孤魂怨鬼,向三宝致真诚的谢意。 香花迎,香花请,恭请诸佛菩萨天龙八部。“怜愍有情,此夜今时,光临法会”,在真言咒语中,“孤魂闻召远来临,受此无遮甘露法食”,“三灾八难,寻声救苦”,“杻械枷锁,化作清风”,“散珍宝,普济贫穷。”听闻这样的法语,我心中为伏刑横死者的郁结冰释了 。一切君王宰相、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空门道人、孝子贤孙、义士节妇、商贾医巫、伏刑横死、马踏车伤、忤逆不孝,以致于毁僧谤道之徒,一视同仁,均在超拔之列。死亡之于人类是平等的,超拔也是普济的。“殷勤特驾慈航济,普载众生赴莲台”,这是多么博大悲愍的情怀啊! “呜呼,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呜呼, 一尺红罗书姓字,一抔黄土盖文章 ”,“呜呼,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无人收”,“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太妙了!在这样庄严的法会上,我竟为这感人肺腑的经文拍案叫绝了,旁边一位年轻人告诉我,这些诗文是苏轼撰写的。是的,若非东坡居士的大手笔,怎能彻悟无常,怎能感天地泣鬼神呢! 时至午夜,整个会场人山人海,却无半点嘈杂,肃穆异常。此时唱念皆停,由净慧法师焚香礼拜,宣读疏文,文中是今夜受祭的名单,净慧法师以恭敬平和的声音诵念,每念到一个人名时,他的眷属便离座就地礼拜,大家都很激动,但整个会场却鸦雀无声,一切井然有序。将近一个小时了,法师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还没有听到自己亲人的姓名,心想是不是会有疏漏呢?这时便听到宣读我家人父母的名字,我便离座而拜,他们一一在我目前显现。特别是读到我那身中数弹为国捐躯的小叔子的名字时,我竟泪如雨下,匍匐于地,我们叔嫂是初次见面,也是最后的送别,我欣喜他毕竟有一个安祥的去处了。 我在水泥地上跪了多久,不得而知,却没有感到膝盖疼痛,我身后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在跪拜;我身旁的净慧法师,已是声音嘶哑了,我以为是太劳累了,当侍者搀扶他起来时,我看见他那悲悯的面容,才知道师父与所有祭祀亲人的众生,怀有同样的心情,他是在用悲心宣读着名单,以身口意清净的威德,感召着那些亡灵。 午夜已过,法会已近尾声。三宝对亡灵孤魂的慈济,不限于超生,而且要渡他们到彼岸。要让他们得到慧命。 汝等孤魂佛子,向甚么处安身立命?处处总成华藏界,从教何处不毗卢。”升化亡者牌位的青烟袅袅,直上凌霄。 此时浩月当空,一切佛子孤魂皆赴莲台,法会像七月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我的心在月光下继续鸣奏着生命的凯歌。 佛历二五四○年八月十五於 柏林寺云水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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