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1996年度第四期不远千万里 来求菩萨戒——柏林漫笔
 

不远千万里 来求菩萨戒

——柏林漫笔

王悦

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无限的迷惘,无边的孤寂。在这茫茫的业流中,怎样驾驭这飘乎不定刹那即逝的生命小舟呢?业流滚滚,时而将小舟举到浪头。时而将小舟扔向冲浪翻腾的深渊,我畏惧、我疲惫,于是指望天,指望地,或许有天神能挽揽绳,送我到岸边休息片刻;或许有大圣大贤能治理业流,使我能平静的扬帆远航。我期待寻觅着,于是陷入更可怕的颠倒梦想之中,不但难离业流,反而更坠入魔宫之中。希望,幻灭;再希望,再幻灭。何时是了?时机来了,回头一看,原来如此。答案就在襁褓之中,就在与生俱来的生命第一义中。不冀不求,不增不减,平平淡淡。这就是我,是我的开始,也是我的终结。心中有此一念,生命的小舟不再颠簸,业流也不再翻滚。心与小舟融为一体。时而在朝霞或夕阳灿烂的天边;时而在碧波如镜的圣水之中。其乐也陶陶,其乐也融融。

这一点感受是三宝的加被,是自性的觉醒,是佛光的注照,是真如的回归。我唯恐失去她,再回到那茫茫的业海之中。所以非常注意保任,也深知必须有戒律的约束,才能防犯于万一。在佛学书籍中,我最喜欢读戒律,那些法规条文,便是我慧命的源泉;反复而详尽的告诫,便是佛陀的临终嘱咐,也是恩师的提耳教导。每读戒律,便欣然忘食。

必须去求菩萨戒,这是我生命本源的呼唤,也是本地区同参的督促。为此,我要作充分的准备。在家中,一再拜读弘一大师自誓菩萨戒的手书;一再研读菩萨戒的书籍.自信所有一切均能持守,但还是热切地要奔到柏林寺去。我相信,只有圣洁的道场,清静的戒体才能传授我戒律之本,使法规条文成为我的生命。

孩子们欢喜而隆重地为我饯行,还没过门的儿媳为我准备行装,学生们倾囊中所有为我准备旅途食品,居士们都要随喜。自知业力深重,修行很差,不敢一一接受大家的馈赠,便悄悄地离开大连。

一生从戎马生涯开始,不知走了多少山山水水,常把走路当日子过,躺在粪堆上也能睡一觉。如今在空调列车上,一切条件都很好,却难以入睡。想自己年过花甲,要获得新生,欢喜不尽。但是法师们又怎样能使我这孑傲的个性驯服于香板之下呢?一想到这里又有点好奇,甚至有点可笑。从车窗向前眺望,车头是大红的,全列车是白色的,真好似游龙一般,奔向那圣洁的宝地。

见到恩师净慧法师,他和以往一样平和。柏林寺,却和以往大不一样了。只隔一年,禅堂、开山楼、怀云楼已拔地而起,是那么雄伟,令人吃惊,旅途劳累,顿时被法喜涤尽。但依旧有一种好奇心理,据说传戒要从初四开始,至初七圆满,其间历时四天,真不知有多少戒条要学,怎样才能得戒。

初四上午登记,领受戒证,有点乱,没感到清净。下午开始穿袍搭衣,在观音殿前学习排班、出班。五位清静比丘作我们的引礼师。他们威仪庄严,使我起敬。语言虽然平和,但却让我们烈日炎炎中,一丝不苟的肃立排班。之后,几天中常常听到“排班”、“出班”这样的召唤。六十年前在法源寺给祖父办丧事时,看到和尚无论上殿、用斋都要“排班”、“出班”。从那时起我就心向往之。真想排在他们后边。在以后几十年的滚滚红尘中,听到过的声音,看到过的景象,都让我伤心。如今,在观音殿前,平平淡淡的“排班”、“出班”召唤,像甘露一样渗透进我的心田,引导我实现了孩提时代的梦想:尾随于大比丘之后,作为一名排 尾,走向圣洁的天地。

初四晚上洒净。全体出班,上殿,由净慧法师主持庄严的洒净仪式。有三宝作证,此刻起柏林禅寺便是清净戒坛了。在洒净仪式中,法师们持诵大悲咒,所有求戒和随喜的居士们,有四百多人,由引礼师带领,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字长龙,一边持诵大悲咒,一边静静地走遍寺内回廊、院落,所有边边角角。我理解这意思是请所有一切寄居寺内的孤魂怨鬼回避,让寺内每寸土地洁净,让所有求戒的信众,不受一切魔众干扰,只有三宝的加持。可是我得到远不止于此。平时我也持诵大悲咒,虽也有感应,但远远不能和此时此刻相比。我们排班缓行于回廊,这里有法师们领颂的大悲咒;我们缓行于禅堂前,这里依然有慈悲宁静宛转的经声。所到之处,总有这平和的声音洒向我们的心田;所到之处,总有穿袍搭衣的比丘肃立,作为我们的向导。

洒净仪式于晚九时圆满。大引礼师显然很累,但他却与我们怀有同样的心情。他说:“今晚的洒净,出乎我们出家人意外的好。”是的,一切出人意外,我的感受是心灵深处,一切角落都得到了圣水的洗涤,自性的生命之源自然的涌现出来。

是夜,大家都不能入睡,同寮的一位八十岁的老居士,喋喋不休地讲述她的体会,拿出她女儿给她的各种瓜果请大家吃。半夜两点她找人陪她到殿前锻炼身体--我感到胜情难却,也感到十分疲惫。

初五、初六两天学规矩。在出班之前,引礼师整顿一下大家的生活纪律。很简单,也很明确。每晚十点息灯,任何人不得喧哗;排班、出班必须守纪律,不可随意插班,有违反纪律的要受罚。或赶出山门或在大殿罚跪一小时。不知怎么,我突然心生一念,想受罚。赶出山门不行,我会再冲进来。罚跪我情愿。当一辈子教师,罚过不少人,不及格、论文通不过、不授于学位。自己挨过批斗,却没心悦诚服。现在我愿意替昨晚所有难以入睡的受罚,跪在大殿前,跪在回廊下,怎么都行。

从学规矩开始,领我们出班的两位引礼师都手执又宽大又厚实的香板,是有点吓人。我一下就想到了父亲书房门旁挂着的家法,那是祖宗传下来的一支很亮的竹板。从我上学那天起,父亲便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犯了哪一条应该挨几板子,自己心中应该有数。所以,一旦犯了,我便提前站在站在门旁,伸出右手,等着。无论打几板子,我都不吱声,所以常常要多打几下。事后,奶奶和妈妈总是说,下一次一定要哭、要叫,要说再不敢了。可我天性不会求饶。所以有一次父亲怒不可遏,竟抄起了他案上的青铜镇纸打我的手心,我想今天要粉身碎骨了。没想到镇纸比家法短,又没有弹力,打下去并不怎么疼,我心中觉得有点好笑。这个秘密一直到父亲去世,都没有告诉他老人家。今天看到香板,立该将孩提时代对父亲的嗔恨心,变成了亲切的回忆的对家翁的缅怀。

无规矩不能成学子,无规矩不能作菩萨,我决心好好学规矩,但真正学起来,才知道决心与实践可有很大距离。原来常在比丘尼寺安住,我以为她们的持戒更为严谨,自以为在她们的熏陶下,对寺院的一切规矩并不陌生。似乎无师自通。可真正认起规矩来,却抬手举足皆是错,甚至连走路都不会了。越紧张越不会,特别是衣、袍连同唱、念、行、拜一起全来时,竟不知所措。可是分毫的差错都逃不过引礼师的眼睛,而且当众命令你一定要重来一遍。这样严格的训练在四十多年前我经历过一次,那是为了迎接开国大典。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面国旗由一名旗手擎入天安天广场,当时选了一百名身高发辩完全一样的女孩手捧鲜花作护旗队,我有幸权充滥竽。为了迎接这庄严的时刻,在天安门广场整夜整夜地训练,当时的心情,以后再也没体验过。现在,在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座下学规矩,同样是为了迎接一个庄严的时刻,我的心情又回到了当初。可身体已是老迈之躯了,站得久了,脚也肿了,腰也痛了,大有丢盔解甲的神态。万万没想到,师父竟在廊下立着,并且平和地问我:“累不累。”我回答说:“还好”。师父打量了一下我的通身上下,轻声地重复说:“唔,还好。”我当时勾环垂到胸前,缦衣拖在地面,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哪里有菩萨的威仪,只有无地自容。

初五晚上,忏悔。由于疲劳,心神散乱,自知业债累累,但今宵并没有色力将它们一一展示于佛陀的座下。

初六,穿袍搭衣,脱鞋,在师父指挥下,登法轮阁排班。师父身穿僧服,欢喜地指挥大家照线拉成的格子站好。我们顺从地排班站立。此时,师父起到我前边不远的地方,侧身对着虚空说:“你们要受菩萨戒,首先就要吃苦。”

是啊,我来求菩萨戒难道只是为了自己保任吗?我临行前,心中暗暗发愿:“为无边众生离苦得乐,我愿吃尽天下苦,受尽人间罪。”这几天只不过是个开始,决心荷担如来家业,以利他为已任,今生、来世以至 永恒,若没有以身饲虎的决心,怎么行菩萨道呢?不如回家去躲进小楼成一统。现在我明白了,来求菩萨戒,就是甘心情愿吃苦、受罪。

初六晚上再忏悔时,便全身心投入了。引礼师说:“无论你声音大小,只要你出声音,以往的罪业就会从眼前一一经过。我很害怕,我没有勇气回顾以往,怕承受不了。开始呼告本师释迦牟尼佛圣号,反复持诵,不断礼拜,给了我勇气与信心。我特别注意“本师”二字。小时候,我背着祖母和父亲去教堂作过礼拜,大了我又信过这个、那个。其中最大的悲剧就是使我迷失了自性。以至于几十年来罪障累累,一时不知从哪里忏悔才是。由引礼法师领诵: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在佛前求忏悔。”我便发自内心的跟随着,大声地忏悔第一个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好爸爸,从小对我是百般的恩宠。从他教我辩认天上的星座开始,就教导我要为地上的众生生活的好一点,舍弃自身。可是当我长大成人再见到父亲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材料竟然说他是个两面派,说得光明磊落,实际上却是个反革命。我痛心疾首怒不可遏,竟打了我父亲一个耳光。可怕的是在此后的几十年中,在他受尽折磨的同时,却更加疼爱我。第二个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老师李长之教授,在当时他不仅是右派,而且说他写的《鲁迅批判》一书,是向鲁迅先生要了照片之后,刊登在书的封而上的。总之,说他为人卑鄙,在和他同一个教研室工作的四年里,我总和他过不去,他受了折磨,我回到北京再见到他时,他已是手脚蜷曲,步履艰难了,他让我搀扶他上高台阶小馆里陪他吃一碗馄饨,这表示他宽恕我了。所以,下一次再到北京时,便去找他,要陪他吃馄饨,听说,他已作古了,第三个站在我面前的是孩子的爸爸。我们之间有说不清的恩怨,而且,没有一起生活,不管怎样当他远在他乡辗转病榻时我不应该撒手不管,因为那是与儿女有血肉关系的生灵。不能为儿女受苦,还说什么为众生呢?想到这些,我只有悲悯,没有嗔恨,只有由衷的忏悔。父亲、老师、丈夫,他们三人在我眼前肃立着,都很和蔼,而且说:“不要拜了,不要拜了。我们心知了。”我真的不拜了,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刹那间便清醒过来,看见我周围的居士们都伏身下拜,只有我捂着脸直条条地立着,我知道自己又错了,可是三位引礼师都没有责怪我,我得到了宽恕。

这天晚上,我和大家一样,忙着沐浴,更换衣服,静候明天登坛受戒。

四月初七的早上和往常一样,在钟鼓声中开始,可两序大众却和往常不一样,出家人虽然仪容平和,但不分老少,都剃度得干干净净,不但威仪,而且有一种浓烈的节日气氛。居士们互相整理衣袍,今天要把几天来学习到的仪规展现出来,在规范中成就自己清净戒体。

引礼师和前几天一样,组织大家“排班”、“出班”。大家不但认真,而且有点紧张、兴奋。情绪和前几天不一样。在通向法轮阁的通道、回廊、楼梯上都铺着大红布,大家依次脱鞋,双脚一尘不染地缓步登坛,排班站立。居士的代表,由引礼师引导恭请和尚临坛传戒。大家注目法轮阁大门,恭候戒和尚来临。今日盛况非凡,由寺内年纪最少的三位师父,捧着香盘先行于大和尚之前。慧林老和尚和新福法师,都身披烫金袈裟,格外庄严,戒和尚净慧法师的衣袍并不格外华美。师父们一进法轮阁,大家欢喜万分,但却鸦雀无声。十分隆重的传戒仪式由大引礼师主持,他说:“大家盼望已久的最神圣的时刻来到了”,嘱咐大家:“听不懂不要紧,但要认真听师父的声音。”这一点太重要了,因为我偏于知障,如果没有这一点提前的开示,我的思绪会萦绕于某一条文,而不能得到清净戒体。当我全神贯注听师父的声音时。犹如谛听佛陀临终的嘱告,犹如晨钟幕鼓,犹如经声佛号,犹如铃铎飘响,犹如提耳棒喝。虽不十分真切,确是字字分明。当师父呼唤善男子女人时,我全身心受到强烈振撼,泪如涌泉,回答:“能持”时,十分振奋,而且自信我感觉不像前几天那么闷热,全身心沐浴在法雨之中,这便是脱胎换骨,这便是超凡入圣的新生。传戒圆满之后,我坐在法轮阁的地上,感到身心清凉,心情格外平静。生命之舟稳稳地向朝阳驰去,空中洁白的祥云中,依稀可见八个大字:“泛生死海,作渡人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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