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1994年度第一期人品与艺品——弘一大师艺术美的本原
 

人品与艺品

——弘一大师艺术美的本原

张思

艺术美的本原,来自艺术家自身的人品,是内在美的外露形态,立艺者首先必须立品。历史上杰出的大师,不仅其作品传世,而且他们的高风亮节亦万古流芳!

近代新文化运动的先驱,杰出的艺术大师——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正是这样一位成就卓著而风格高标的大德高僧。

(一)爱国赤心与诗词哀感

李叔同(1880-1942 )天津人,生于浙江平湖。父李筱楼,清同治进士,官至吏部,颇多资产,六十八岁始生叔同。叔同五岁亡父,二十岁奉母迁至上海。到南洋公学肄业,已是“二十文章惊海内”了。

时值中日甲午战争,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致使国门洞开。叔同少有爱国大志,力赞“戊戌变法”,创办新学,其文章在“城南文社”已三冠其曹,议论救国之道,俱见肺腑,眼看祖国大地千疮百孔,他忧心如焚,一腔孤愤。“奔走天涯无一事,问如何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救国无门的哀感,化为诗,则如诉如泣,凄楚悱恻。其风格真诚、质朴而冷峻,无不流露出忧国忧民的至诚人格。

早年代表作《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楚寒”。境幽词雅,情意真挚,扣人心弦,以致传颂歌唱半个世纪而不衰。

又如《早秋》:“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秋色佳景中也无不伴随着作者的伤感,淡雅幽寂,把无本性的物象人格化——“山”消瘦,“云”纹绉,“风”送秋,“花”点头,一切都化为作者本人的情与感,消尽滓渣,独留孤迥,形成一种高度和谐、浑成的艺术境界,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的高层次的审美情形,真是作者内在美的外形化。

再如《悲秋》:“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梢,花事匆匆,梦阴迢迢,零落谁凭吊?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其中,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叹,又有“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悲凉,难怪他的《落花辞》中连用了“纷纷纷”与“寂寂寂”,真是悲泣绞心,与其《忆儿时》中“高枝啼鸟”,“小川游鱼”形成悲与欢的强烈反差。

最感人肺腑的是他作于1905年东渡日本时的《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恒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钢肠苦志,何等抱负!其悲心壮怀,赤子忠烈,无不溢于言表!暮秋落日,凄厉萧条,离愁别恨,游子消瘦。“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恒心肝剖”,其救国热忱的血液在沸腾!爱我中华之心在燃烧!

李叔同先生以赤子的忠烈与坚贞,表述在“愁黯黯,浓于酒”的诗哥之中,是其伟大精神本质的真实显现,形成其诗歌艺术的夺目光彩!“风格即其人”。诚然,诗人的基调是悲哀的,正因为如此苍凉、深沉,使我们如见其清癯如鹤之身,如听其清彻如铃之声,更见其赤诚忠贞之心。作者全部人格内涵的美闪烁着夺人异彩。几千年封建专制,上自先秦的屈原,下至清末文人,在整个诗史长河中,不必说李太白“高堂明镜悲白发”,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惊恐;作为豪放诗人的苏轼也难免有“人生如梦”的悲叹!更有“鬓先秋,泪空流”的爱国诗人陆游,“人比黄花瘦”的女诗人李清照……历代诗人无不都在正义与邪恶的矛盾中奋争!力求!以时代的最强音铸成不朽的诗魂!“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顶天立地的硬汉,也有“不轻弹”之泪!千古哀愁,是国魂之所在,诗魂之所在!

(二)献身艺术之志与文艺创新

为求得一条强国之路,李叔同先生毅然东渡日本,入东京美术学校,并以颖悟才智与惊人的毅力,屡试第一,同学中威望颇高。曾联合留日同学曾延年、李道衡等,创组“春柳社”,自编自演“文明戏”。如精心改编法国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为新话剧,并粉墨登台,亲饰女主角,现身说法,揭示社会黑暗,唤起人民醒悟;又改编美国斯托夫人的名著《黑奴吁天录》,也同样具有吸引力与召唤力,尤其是他那“眼含秋波”“声如银铃”的演技,更令人折服!一时名噪中外。日本文学家孟忆菊曾说:“使李叔同继续排优,中国艺术界岂让梅兰芳、尚小云露角耶?”其推崇可见。

自此以后,国内形成各种职业新剧团,都是以《春柳社》为嚆矢的。李叔同先生强大的艺术战斗力与召唤力,是为其崇高爱国热情所支配的!出色的戏剧天才,换取了人们的觉醒。

艺成归国,他初任天津工业专门学校图案科主任,辛亥革命后,应聘赴上海任《太平洋报》主编,藉书画文艺宣传革命,同时参与各新文艺活动,民国纪元,就任浙江两级师范音乐、美术教师,并兼职南京高等师范艺术课程。执教期间,最刻意于道德人格修养,处处以精神感化为目的,使“莘莘学生,如坐春风”。他的教育实力充足,又俱强大的感化力,所以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全校师生无不肃然起敬。其挚友夏丐尊老师说:“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其老友姜丹书也说他有极大的魔力,能使他的学生醉心于他所教的功课。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他都是以艺术化的美的格律来身教言传,以悦人、感人到育人,把“人格的完美”作为学生的必修课,唱歌作画,都是为陶冶性情、培养学生审美的耳朵与眼睛,造就完美的心灵。从教七年,亲手栽培艺术界一代名流,如音乐家刘质年,李鸿梁;古文学家黄寄慈、蔡丐尊;新文学家曹聚仁;漫画家丰子恺等等,可谓名师出高徒。

从话剧的缔造者到新文艺启蒙导师,李叔同先生的前半生都在艺术生涯中度过。他锐意进取,大胆创造,用艺术启迪人生,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在戏剧、诗文、绘画、音乐、书法、篆刻等各方面,堪称一代大师,称新艺术的开山鼻祖,叔同先生是当之无愧的!

(三)净化之境与书法神品

高昂、热烈的艺术天才中,同时也伴随着他对人生永恒悲悯的心态,李叔同先生历尽人间沧桑,世态炎凉,他的慈悲利物与佛学的“普济众生”的思想相吻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毅然摒弃世欲,于1918年暑期,独自往杭州虎跑寺剃发为僧,法名演音,由于叹息中国律宗之衰退将尽,发愿“肩荷南山(律宗)家业,余将尽其绵力,誓舍此身而启导之”以弘扬律宗一愿,故又名弘一。

自入佛门,便谢绝一切世友往来,专心研究经典,费五年功夫,著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一部,化賾为晰,深入浅出,定稿后亲笔精书,一丝不苟,由穆藕初氏慨捎七百金,委中华书局缩印千部,其中有一百多部由同山完造转赠日本各界,皆得之如获至宝,赞为“贵重的文献”。后又著有《清凉歌集》《华言集联三百》《南山律苑》等等,皆是人生指迷,大德法藏。

弘一法师不仅深谙佛义,还严行戒律,生活起居淡泊无求。一双破布鞋,一条旧毛巾,一领纳衣有补钉二百二十四处,青白相间,褴褛不堪,还视作珍物,真正做到一物不遗,一仔不弃。他常教诲佛徒要惜福、习劳、持戒、自尊。他严律己,宽待人,当年上海刘传秋居士,以千金托莲舟法师转赠弘一,师闻开元寺道粮奇缺,便将此金转赠开元易米供众,以惠济贫病者。他曾手书对联于门上:“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他不乐名闻,不受利养,万水千山,行无定踪。丙寅春,当年学校的校长经颐,好友夏丐尊等集资在上于白马湖建“晚晴山房”,供师常住,师辞之再三,居未久,又飘然而去。供其素食香菇、豆腐之类皆被谢绝,唯清水煮白菜,用盐不用油,其生活之清苦、淡泊无求,可想而知。

在青岛湛山寺,县令慕其道风,设斋以供,三请而不赴宴,亲上门去请,只见回书:“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上甚不宜”,只得怏然而返。居夏门时,曾遇日机轰炸,弹片入壁,劝其迁移,且说:“出家人何死之畏?”即书“殉教”二字于壁,决心与寺院同存亡,足见其坚韧不拨,临危不惧之品格。

毕生修持,志坚心切,虽声望日高,而退抑弥远,习劳习俭,垂老躬行,其高标亮节,正如其颂菊一诗:“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

由于大师的谨严与虔诚,使整个精神境界凝聚在极度恬静中,如果说法师的心境是一潭清水,那么法师此时的书境就象水中之月,皓月映入清水中,有静影沉璧之美!他万缘俱息,诸艺不论,唯有书法却终身不辍,用以弘扬佛法,广结墨缘。他早年之书,古厚挺秀,笔苍墨润,敛神藏锋,拙朴平整,至五十年以后,更是他书法的成熟期,能得诸家之神,不遗诸家之迹,戛戛独造,笔力、神韵高远超迈,气魄深沉雄大,精神醇厚质朴,幽雅天真,真正达到炉火纯青、超凡入圣之境,古论“字如其人”,“本乎天地之心”,在大师的书法艺术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印证!

曾有人说他放着好端端的艺术家不做,偏偏去当和尚。诚然,如仍以艺术家相论,弘一大师的书法艺术就是最高的艺术意境。其实,他如果不出家,就根本不能有如此超脱的境界,也就不能达到现在的神品之境了。正因为他能把万象万物抛开,美德不于形质,唯精神是求,陶溶气质,洗尽尘滓,步入一个空灵之境,这才是他孜孜以求的止境,虽然前后半生是迥然不同,但他对于艺术的追求却是一往情深的!他书法的成就也足以表明他的出家是成功的!至今海内外艺林中,无不以大师的片纸只字视作珍宝,可惜几经兵燹,遗留的只是凤毛麟角了。叶圣陶先生也曾对大师的书法叹美不已:“其纯任自然之风度,有难言之美!”这是在其独特风格影响下的真、善、美!是他用毕生心血凝成的“精神之花”,将永远作为净化人类心灵的甘露法雨。

结语

“天心月圆,花枝春满。”弘一大师于1942年10月,手书“悲欣交集”四字,第三天即安逝于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享年六十三岁。

从才华横溢的少年,到谦恭恬醇的名师,再至声震海外的大德高僧,他始终以艺术家敏锐的感受力和深邃的洞察力,矢志不移,勇猛精进!他艺术化的一生,无不与其淑世独立,秉德无私的光辉人格相映照!

大师以石破天惊的成就告诉我们:人在整个宇宙中具有主宰地位,崇高伟大的人品是事业取得成功的首要前提与永恒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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