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刊主页1991年度第四期禅宗作为超功利性的审美人生哲学
 

禅宗作为超功利性的审美人生哲学

黄总舜

禅宗哲学象庄子哲学一样,本质上是一种超功利性的审美人生哲学。历来研究禅宗美学的,多把注意力集中在“顿悟”说上,而较少从总体上把它作为审美人生哲学来加以探索和估价。追求审美的超功利性,是禅宗人生哲学的主要特色。本文试图以此为核心,来从总体上重新认识禅宗哲学。

自度于苦海—禅宗哲学的主题

禅宗兴起于中唐以后。当时中国封建社会从全盛走向衰落。特别是唐后期到五代,社会动荡不安,政治败坏日趋严重。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土地兼并严重。广大劳动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中下层地主阶级也受到冲击,他们也受着大地主阶级统治集团的排挤、打击乃至掠夺。科举取士制度的残破不全,政治的黑暗腐朽,严重地挫伤了他们进入上层社会施展治国平天下才智的意志和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在广大中下层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中间,便普遍形成一种出仕与隐退、入世与出世的深刻矛盾心理;一方面忧国之将乱而无明君贤臣匡正,另一方面欲报国而无门。

于是,他们对社会政治,儒家理想、人生价值等问题产生了怀疑。先前那种以天下为己任、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被残酷而又令人绝望的现实打得粉碎,再也不能给人以精神慰藉。另外一方面,道家那种高蹈人世、浮游天地的豁达精神,与他们绝望而悲伤的情怀格格不入,也无法解决他们沉重的精神危机。他们沉浸在对人生的空幻、虚无、无常的悲观情绪之中。他们感到人生犹如无常的苦海。世界本是人的世界,是人存在的基础和财富,但由于政治经济的异化,世界一下子变成陌生、异常的东西。世界不再是施展个体才能和享受生活自由的亲和之家,而是充满苦难、辛艰、失望、悲哀、痛苦和烦恼的地狱;仕途不再是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康庄大道,而是充满杀机、风波无常的大海。总之,人世间的一切似乎都被无常和虚幻统治着,没有一点实在感。

种世界与人生的异化,使人感到生存的无根,感到茫然失措。于是,人如何超脱这无常的苦海,人生何去何从,便显得特别突出,它被作为一个历史时期人的存在的问题提出来了。禅宗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兴起来的。禅宗把如何自度于苦海当作自己的中心问题,并形成一套独特的理论—这就是禅宗的超功利性的审美人生哲学,千百年来,有无数的众生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它作为人生的指南,以期创造美丽的人生。

即心即佛—禅宗哲学的骨架

禅宗是中国化的佛教。它是印度佛教与中国道家思想长期结合孕化出来的产物。它吸收了法相宗(唯识宗)的“心外无法”、“万法唯识”的思想,天台宗的“三谛圆融”中道观以及定慧双修的止观修行思想,华严宗的“事事无碍”、“真如即万法,万法即真如”思想,同时又叹收了道家热爱生命、追求个性自由和超越是非的思想。禅宗提出了“即心即佛”的佛性观,顿悟见性的修行方法,不离世间自性自度的解脱论。禅宗以即心即佛为哲学基础,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为人生态度,以见性成佛为人生目的。

禅宗的哲学观决定了它对世界异化、人生异化等问题的理解迥异乎庄子。庄子哲学承认了异化现象(物刑人)的客观现实性,认为这是“命”,是无法逃避的,在这种情况下,人要“全生”、“保命”、“免刑”,就必须无条件地顺应外物,超越是非,同时保持自己的自然之性,与天为徒,即必须“外化而内不化”、“内直而外曲”,从而达到“逍遥于无极”的精神自由。而禅宗则一开始就把这种异化的客观现实性取消了,而把这种人生异化的客观外在原因归结为心灵的迷障。禅宗认为,万法唯心幻现,本无自性,乃一心之所化。众生因不谙此理,而执著于虚幻的外在事物,以虚为实,因爱生执,因执而生种种烦恼痛苦,展转于六道轮回之中,迁流不息。所心,人执于物,役于物,原因不在物,而在主体心灵之不悟;外在之物不过是心灵触缘幻现而已。人皆有佛性;佛性即自性、本心;人之自性清净空寂,来去自由,乃人生真正解脱之净土,所求之真佛,所趋之西方佛国;世人不悟,而外求解脱。这样,禅宗就把世界人生异化的原因由客观外在变成主观内在的东西;把寻求解脱异化的道路由外在的实践行动变成主体内在心灵的体验。因此,人若求解脱,超度于苦海,须凭借自力自度,无求他力他度。自悟自性本来清净,便能达到心灵自由,立地成佛。

无念为宗—禅宗超功利的审美胸襟

既然世界乃心所幻现,世界的异化乃心为妄念所障,执假为真的产物,所以人生真正解脱,在于自悟人之本心原是清净自由的,并恢愎到这种清净自由的本心那儿去。要达到这种清净自由,回复到自心无所不包的空寂,必须超越日常功利,空去小我,破除我执,以无念为宗。

惠能说:“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就是“于相而离相”;“无念”就是“于念而无念”;“无住”就是“于一切法上无住”。“无相”、“无念”“无住”异名而同实,都是说不执著于万物,不执著于个人欲念,不染境而常自在。“无念”不是“万物不思”,什么也不想,而是无邪念,妄念,杂念,恶念,“不善行”之念。“无念”就是“正念”,它既指超功利的人生态度,又指某种超功利的直觉的内省冥想,“无念”就是禅定。禅定就是凝心入定,就是抛开一切功利之想,而直接契入人的清净空寂然而广大无边的自由心灵,惠能解释道:“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触境,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

那么,“无念”本质上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它就是一种超功利性的审美心灵,一种包容万物而不役于物的自由的美的情怀,一种摆脱物质欲念的束缚而获得高度自由的心灵境界。下面我们通过对禅宗哲学中常常出现的几个范畴的分析,来证明这上点。

直心.惠能说:“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莫心行谄曲,口说法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这里的直心,就是真心、真如、佛性,它是一种直率的、自然的、素朴的、纯洁的心灵。《禅宗歌颂诗曲杂言》中有《西江月》词云:“住相修行布施,果报不离天人,恰如仰箭射浮云,坠落只缘力尽。争似无为实相,还源返朴归淳。境忘情尽任天真,以证无生法忍。”同书中还有《无心颂》说的更明白:“堪笑我心,如顽如鄙,兀兀腾腾,任物安委。不解修行,亦不造罪,不曾利人,亦不利已,不持戒律,不徇忌讳,不知礼乐,不行仁义……”由此可见,无念,作为直心,它是超功利的真纯的自由的心灵,故而它是一种审美的心灵。

慈悲.它是空而不空的人类爱心。《坛经》中有“慈悲即是观音”、“慈悲化为菩萨”等说法。禅宗认为,空而不空的爱心才是真慈悲。空而不空的真慈悲,就是空去我执的慈悲心;所空者我执所不空者,对万物的爱心。这种慈悲不是为了一已之利才去爱别,而是排除个人欲望,发自内心的对万物的爱心,因而它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的慈悲。若不去我执,那么就是假慈悲。

忏悔.禅宗常讲忏悔,这种忏悔是一种“无相忏悔”。无谓无相忏悔,就是从人之为人的没有被功利欲念污染的本真清净之心出发,对从前所犯恶行、愚痴、谄诳、嫉妒等进行发自内心的痛悔和反省。这种痛悔和反省并不是考虑到对自已个人有利,对自己今年内后生活有帮助而进行的那种实用的功利的自私的忏悔,而是从人的本性发出来的超功利的真心忏悔。这是人类的一种非常美好的感情。

无心之心.无心之心就是无念。无心之心非无性灵,犹如木石,而是一种于法不执法,于物不执物的圆融无碍之心,犹如庄子的“无为而无不为”之心。这种无心之心,它抛开一切个人生死、是非、毁誉,而获得的一种自由心灵。《禅宗歌颂诗曲杂言》中另有《西江月》词云:“法法法元无法,空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无心之心就是一种充分地把握了客观规律之后而获得的一种高度的心灵自由。日本泽庵和尚在给柳生但马守的信中,谈到无心之心在剑道中的作用时说:“汝见迎面有刀劈来,凝思于剑,心止于剑,则汝不能自由动作,必为敌手所杀。……然汝若虽见其刀,而心不止于刀身,不随其刀势之动而动,不思击敌之策,则汝能乘机攫其刀而返向于敌杀之。”(见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剑道篇)另外中国绘画讲“无法之法”,讲“化境”,指的就是这种无念的境界。

由此可见,禅宗讲无念为宗,本质上要求超越生死是非等个人功利目的的考虑,而达到一种与自然、与社会、与客观规律和谐统一的高度的心灵自由。无念,既是一种超功利的审美人生态度,同时又是心灵高度自由的审美境界。

见性成佛—超功利的审美人生境界

禅宗讲“顿悟”,讲“无念为宗”,目的在于破除我执、法执,从而达到佛的境界。所谓佛,不是别的,就是超功利的绝对的心灵自由,是通过充分发挥主体心灵的能动性,而达到的与自然、社会、客观规律高度统一的圆融无碍、来去自由的精神境界。

佛,在禅宗那里,不是人格神,而是主体自由的心灵。李文会云:“佛者,梵音,唐言觉也。内觉无诸妄念,外觉不染六尘。”佛就是自觉后所获得的心灵自由。川禅师亦云:“佛,无面目说是非汉。颂曰:小名悉达,长号释迦。度人无数,摄伏群邪,若言他是佛,自已却成魔。只把一枝无孔笛,为君吹起太平歌。”

惠能在《坛经》中谈佛的境界时说:“内外不住,来去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无住,无去,无来往”;“遍一切处”;“一切无碍”;“妄念俱灭”;“内外明彻”;“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惠能认为,佛的境界就是居尘不染尘,居世间而不为世间所缚的自由境界。百丈怀海的两首禅诗,表现了见性成佛后的自由感。

诗云:“放出沩山水牯牛,无人坚执鼻绳头。绿杨芳草春风岸,高卧横眠得自由。”“幸为福田衣下僧,乾坤赢得一闲人。有缘即往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这种自由是一种纯任自然的自由,类似庄子“法天贵真”的思想。另外川禅师也作过一颂,云:“得悠游处且悠游,云自高飞水自流。只见黑风翻大浪,未闻沉却钓鱼舟。”

见性成佛的自由境界还表现在人以一种超功利的眼光观照大自然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无限空寂与自由。例如杭州智觉禅师有偈曰:“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这种由自然而体验到的空寂与自由反映了主体在超越一切世俗的东西和个人生死得失之后那种孤独,那种闲寂,那种与自然无争的绝对统一。中国有许多咏叹自然的禅诗,这些诗大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孤寂与凄凉。这种孤寂与凄凉不是来自个人得失,恰恰相反,它是来自主体斩断尘缘之后突然体验到的那种虚脱感,那种对生命自身的无限哀怜,因为在尘世生活中,由于人们执于外物、是非、名利,而把正应当作为人生目的加以追求和体验的那种纯洁的没有被污染的柔弱而短暂的生命给忘了。禅诗中那种凄凉感正是对这种“失而复得”的生命所产生的最纯真最执着的爱怜。它不是对生命无情,恰恰是对生命有情。因为人生一切,除了本真的生命即自性、真如外,再也没有其它身外的东西值得追求了。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知道,见性成佛,作为人生境界,就是要求人斩断一切功利想法,用超功利的审美情怀,去参与自然、社会,主动地与自然、社会达到一种无间的契合,从中体验没有被污染的生命的精神自由。

小结

上面,我们把禅宗当作超功利的审美人生哲学,以此为出发点,总体审视了禅宗作为人生哲学的本质意义。禅宗把消除人的异化作为哲学主题,把获得高度的精神自由作为目的,把无念作为人获得解放的唯一途径。无念作为自救的途径,不是与世隔绝,心如死灰;所谓斩断尘缘的无念,就是要积极纵身于尘世生活,然而不为尘世生活中的种种物质欲念所束缚,保持一种高度的心灵自由。无念,就是要追求一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唯是审美,故而以精神自由感为矢的,唯有超功利,方可达到精神自由这一矢的。审美与超功利的统一,构成无念的本质内涵。因此,超功利的精神自由是禅宗哲学的核心思想。由于这种精神自由是建立在主体内心体验之上的个体与自然、与社会、与客观规律的高度和谐的统一,因而它也是一种审美的精神自由。因此,我们可以说,禅宗是一种具有巨大吸引力、充满着智慧的超功利的审美人生哲学,正是这一点,使禅宗与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正是这一点,凡是追求象艺术世界那样美丽的人生的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禅觉作为自己的指路明灯。自唐以来,中国历代有影响的文人都经过禅的洗礼这一事实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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